失踪的档案       本刊记者/赵晓秋

　　提要：2008年7月29日，70岁的张国臣坐在自己没有窗户、长年不见阳光的不足10平方米的陋室里心绪难平：25年的“黑人”生活，4万元就能补偿？

　　25年。

　　1983年到2008年。

　　45岁到70岁。

　　对于一个人来说，那样的年华本来是人生品尝盛夏果实的季节，可对张国臣而言，那25年却是一段压抑、迷茫、失落，甚至有些残酷的回忆：长期不能就业，无法领取养老金，不能享受相关的社会保险待遇，靠捡破烂度日……25年来，张国臣一直默默品尝着档案丢失的难言之痛。

　　档案丢了？

　　2008年7月29日，烈日暴晒的北京城迎来了少有的凉爽。

　　“在1983年前，我的人生没有‘失败’两个字，如今却过着‘活死人’的生活。”在北京市西直门玉芙胡同的一间陋室里，张国臣老人脸上写满了忧郁和落寂。曾经提出“小厂志气大，小厂学大庆”口号的“红厂长”张国臣，如今只能靠回忆1983年前的光辉岁月来提升其做人的尊严。

　　1950年，12岁的张国臣随身为革命家的父亲从河北移居北京生活。1956年，鉴于当时国内外严峻形势的需要，全国开始大规模地招收、培养飞行员。中学毕业的张国臣被学校保送到中国人民解放军航空预备军官学校学习飞行员课程。

　　1958年，随着国内外紧张形势的缓和，20岁的张国臣从军官学校转业回到北京市西城区的一个电影机器厂从事电工工作。

　　在电影机器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曾经是长跑运动员的张国臣因为身体素质好，又被上级调干到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实习。几个月后，他被上级派到新街口派出所工作。

　　可是没过多长时间，张国臣因为劳累患上了肝炎，他又被调到新街口街道办事处下属的集体企业——新街口电机修理厂工作，而且一干就是20多年。

　　电工出身的张国臣在电机修理厂工作的顺风顺水，从车间主任一直干到厂长。作为新中国的技术人员，张国臣组织新产品开发小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张国臣要做国家的栋梁。

　　那个时候，张国臣组织的新产品开发工作得到同行和领导的好评，评优、参观、奖励、报道……张国臣成了“红人” 。

　　张国臣说，当时他干劲十足，天不怕地不怕。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意气风发的张国臣又筹备了几百元钱和大家通过三个月的努力成立了晨霞百货商场，开始涉足百货业。

　　商场成立后，张国臣和同事决定去广东汕头为商场的开业洽谈采购商品事宜。然而让张国臣没想到的是，这次的进货之旅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出差时花亏了2000多元以及汕头供货方的一块电子表，张国臣被上级停止工作。1983年6月，张国臣因为涉嫌贪污罪、投机倒把罪、受贿罪被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拘留。1983年10月，新街口联社做出开除张国臣公职的决定，开除时间自张国臣被判决之日起计算。

　　张国臣被释放后，因为其之前在电机器件行业的名气，一些同行和朋友找到他，希望他去担任副厂长职务，改变一些工厂的落后面貌。当时45岁，仍然是壮年的张国臣又激发起重新干一番事业的信心。

　　当张国臣兴致勃勃地来到街道办事处与张国臣电机修理厂联系寻找自己的档案时，却被告知“档案找不到了”。张国臣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因为在那个时代，没有档案可谓“寸步难行”。

　　25年的“黑人”岁月

　　焦急的张国臣到处去寻找自己的“命根子”——档案，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他的档案神秘消失了，“找了几年，街道办负责档案的人都去世了，我的档案还是不知所踪”。

　　那几年，张国臣不再是风光无限的企业家、技术能手，他跌落在人生的谷底。和所有满怀理想又怀才不遇的人一样，张国臣拼命地挣扎和努力，然而，他成了完全没有控制自己命运权利的人。

　　查找档案的日子越来越长，张国臣的希望也被磨得越来越少，“眼前一片黑暗”。难道档案丢失了，就可以把自己几十年的经历全部抹白了吗？

　　这几十年来，受过多少苦张国臣自己都说不清了，“太苦了”三个字不时地出现在他的叙述中。张国臣认为，自己虽然曾经犯过罪，但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个社会对每一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刑满释放的人权利同样应受到尊重！

　　由于没有生活来源，张国臣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工作。每天早出晚归，累得筋疲力尽，换来的却都是相同的结果：被拒之门外。

　　为了能填饱肚子，张国臣只能为别人打零工，每月拿着仅够糊口的钱度日，而且还朝不保夕。

　　光阴荏苒，转眼20来年过去了。张国臣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由于没有任何社会保险，张国臣有病都是拖着不去医院看，“我的一口牙都是痛死的”。

　　1998年，张国臣60岁了，他发现，周围邻居、朋友中与自己近乎同龄的人，有的通过缴纳养老保险，准备到年龄办理退休手续，以安享晚年；有的每月领取社会最低生活保障金，日子过得还说得过去。唯独自己，除了一身病以外，一无所有。

　　张国臣开始担忧自己的养老问题，想到自己万一有一天干不动力气活了该怎么办？这一问题始终困扰着他。可是当他去劳动保障部门咨询自己的养老问题时，他得知无论是办理养老保险，还是最低生活保障，都需要用到人事档案。

　　2000年，街道办事处通知张国臣，说要给他补办档案。已经62岁的张国臣开始艰难寻找证明人的历程，通过人托人的原始办法，张国臣把自己念书、入团、入党、工作等经历的证明人都找到了，期间的过程可谓费尽周折。

　　证明开齐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档案的事情又拖了下去。直到2001年，张国臣才办理了享受最低生活保障救济金的相关手续，但他的生活仍然十分困难。一个月400多元低保让他房租都交不起，每天只能靠捡拾别人不要的烂菜、烂水果生活。

　　想起自己当初的风光，张国臣说自己如今都是低着头走路，因为“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了”。虽然越来越绝望，但张国臣也没有放弃找到自己档案的念头。

　　目前，“找到档案，找回身份，老有所依”是张国臣的唯一希望。

　　档案之诉

　　在档案丢失的25年里，张国臣尽管身在北京，却总有一种没根的感觉。看着自己在世上的日子越来越少，生活中因为档案丢失而受到的挫折，时不时地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张国臣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维护自己的权益。

　　2007年，张国臣找到自己曾经的供销科长，现在当律师的老同事。老同事建议他用法律维护自己失去的25年。

　　2007年4月10日，张国臣把负责保管自己档案的街道办事处、新街工贸集团、新街口派出所告上了法庭。

　　想着自己度日如年的日子，张国臣提出了30万元的赔偿，同时要求新街口办事处与新街工贸集团为自己办理退休手续。“我也想生活得有尊严”，张国臣说多少金钱都难以弥补已经逝去的时间及自己消耗的体力和精力。

　　对于张国臣的起诉，街道办事处认为，张国臣因贪污罪判刑入狱后，他的人事档案由新街口街道组织人事部门移交给新街口派出所。根据国家政策的规定，张国臣在1998年达到退休年龄，应办理退休手续，享受退休待遇。但因为张国臣被判刑和开除公职，他已经失去了国家干部的身份和享受干部退休待遇的权利。

　　新街工贸集团表示，张国臣属于街道办事处管理的国家干部，不属于电机修理厂的职工，与电机修理厂不存在劳动关系，电机修理厂也没有保管过张国臣的档案。

　　新街口派出所则表示张国臣的档案并没有丢失，现在新街口派出所，但档案转到派出所的时间不详。保存判刑人员的档案并不是派出所的法定义务。同时张国臣没有举证自己来派出所找过档案，也没有举证证明其档案丢失和存在经济损失。

　　经过一年的等待，2008年7月7日，张国臣老人领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份民事诉讼的胜诉判决书，两天前他刚刚过完自己70岁的生日。

　　法院经审理查明后认为，新街口街道办事处作为张国臣的用人单位，负有妥善保管张国臣档案以及及时告知张国臣档案转移情况的义务。新街口派出所作为张国臣档案的实际保管单位，应该及时告知张国臣档案的相关状况。张国臣被释放后，多方查找档案未果，新街口办事处及新街口派出所未及时告知张国臣档案的下落，给其造成了损害，应该酌情给予赔偿。

　　法院支持了张国臣的部分诉讼，判决新街口街道办事处和新街口派出所赔偿张国臣人民币4万元。

　　风雨过后，依然没有见到阳光。

　　2008年7月29日，70岁的张国臣坐在自己没有窗户、长年不见阳光的10平方米的陋室里拿着判决书时却心绪难平：25年的“黑人”生活，4万元就能补偿？

　　目前新街口街道办事处不服一审判决已经向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了上诉。对此，张国臣也提起了上诉，“3 年的监狱生活是我人生的一个波折，但25年的档案丢失，却把我给磨得家破人亡。我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讨个说法”。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8年8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