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度责任感把他推向不归路
文/杨素梅 张奕
提要:父母殷切的期望让16岁的少年背负起沉重的责任,一句“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的话令他怒火冲天,用电线狠狠勒住了女司机的脖子……
非常故事:在父母的期待中成长
“在他被关押期间,父母曾来过一次,很多父母见到孩子会号啕大哭。令人奇怪的是,他的母亲却没有什么情绪表露,也不怎么说话,我们问一句她答一句。”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的刘云法官这样描述着,“我很少见到这样的母亲,居然不哭也不说话;他爸爸见到儿子也很平静,只是说‘你好好在里面改造’。”
他叫张超(化名),小伙子看起来端正稳重,16岁的年龄,却比同龄的孩子老成许多。与他对视的一霎那,张超眼睛里毫无躲闪的神色,大方地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我们,那平静如水的神情,很难和因冲动而“故意杀人”的犯罪事实联系在一起。
谈到他的父母,张超略有所思,似乎在整理复杂思绪,“爸妈其实很宠我,但我以前不懂事,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他们是爱我的。”张超深情地回忆道。父母身为农民,在城里打工很不容易,但在物质上从来不会亏待张超半分。张超七八岁时,为了让他受到好一点的教育,父母带着他投奔县城的爷爷家。
张超心存感激地回忆说:“爸妈有时候去我学校,看见县城的孩子穿名牌的运动鞋和时髦衣服,就问我想不想要,如果我想要,他们就马上给我买。所以,我在穿戴上,一点儿都看不出和县城的同学有什么差距,看不出我是山里农村来的。” 此时,他的眼中满是愧疚。
“我父母特别希望我快快长大,能承担起这个家。他们挺惯着我的,尤其在物质方面。但是在情感方面很淡漠,他们很少和我说话。有一段时间,我内心很孤独,就像留守儿童那样。”父母迫于生计打工挣钱,老实朴素的性格不擅于表达对儿子的感情,很少跟张超有心灵上的交流及对张超精神上的关怀。
“我的父母没什么文化,不如城里其他同学的家长懂得多,不能关心我内心在想什么,我心里有事也没法跟他们说,但他们能让我和城里孩子穿一样的球鞋,我也觉得他们为了我真挺不容易的。也就是最近我才想明白了,他们是真的在乎我。我后来在北京实习,很少回家看他们,我一回家,他们就问我能不能多请两天假,不想让我那么快就走。有一次我没回家,我妈当时怀着我弟弟,就挺着大肚子在外面网吧找我一夜,后来我们还为这事吵了一架。通过这件事,我知道他们真的很关心我。但我以前太不懂事了,一直没能体会到他们对我的感情。”张超遗憾而自责地说。
张超在北京读中专,并交了一个比他大4岁的女朋友。女朋友很懂事,平时像母亲般关心他的生活,两个人很谈得来。2007年7月,张超和女朋友都毕业了,张超在北京一家公司实习,老板对张超为人处事的作风很欣赏,实习期间,张超就拿到1600元的工资。张超曾经为此很欣喜,终于能够每月给父母寄一些钱,帮助父母养育幼小的弟弟,替父母分担家庭的责任。但是,张超的女朋友的工作不是很理想,没多久她就辞职了。
2008年的元旦,女朋友因找不到工作而心情低落。张超说:“我帮你出去找找工作,你放心在家呆着吧!”当时,张超出门时心里特别迷茫,他只是觉得应该对自己女朋友的事情负责。
张超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大能耐。他无奈地说:“其实现在想想,我怎么可能帮她找着工作呢?有句话说得好,没那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儿,我是自不量力。但我这人有一个特点,帮别人揽了活,就一定要做好,给人家一个交代,可是又确实做不来,压力挺大的。”
怀着忐忑不安的迷茫心情,张超准备去位于北京市通州区的一个商业区碰碰运气。
张超打了一辆黑车,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没想到,女司机不认路,到路口停下来说看看地图。张超为了女朋友找工作的事,心里挺急挺烦躁的,就说:“司机怎么还不认路?”
原本找不到路也很烦的女司机瞪了张超一眼,说:“哪那么多话,把你带到地方不就行了?”可是转了很久,司机还是没能把张超带到目的地,车停在一个特别偏僻、两人都不知是哪儿的地方。此时,同样烦躁的两个人开始口角。
女司机骂道:“你这孩子,你爸妈怎么教育你的?”张超回忆说,正是这句话激怒了他:“我听了这话,一下就怒了,车也不想坐了,就说‘给你钱,你滚’。”
原本上车前谈好的30元车费,女司机嫌少了。张超更是上火,要去的地方没找到,自己还耽误了3个小时,就推搡了女司机一下,她就又骂又喊的。
张超说,自己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拿出包里为了换家里烧坏的接线板而买的电线,说着“我让你喊”,就用电线狠狠地勒住女司机的脖子……
专家剖析:不堪重负的责任感
在中国偏远的山村,很多父母对养育儿女的理解仅仅停留在吃穿用等物质的满足,张超的父母也一样。“据我了解,张超母亲的户口簿上的原籍、年龄、民族等记录,没一项与她自己所说的情况相符。她妈妈自称是贵州苗族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嫁到河北去的,不排除被卖的可能。”刘云法官这样叙述对张超母亲的疑惑。
在贫困的农村,只能从更偏远的外地讨老婆的男人,不仅经济上贫穷,在村民中的地位也是卑微的。所以,张超从出生起,就被父母期待着长大以后能够顶天立地,一定程度上弥补父母强烈的自卑感。
张超对父母的感情很矛盾,一方面觉得父母在物质生活上对自己百依百顺,另一方面他很少感受父母的精神支持和关爱。在整个成长过程中,他感受到的仅是父母的期待,期待自己快快长大,期待自己能够为父母“长脸”,也就是在村民面前能够挺起腰杆,满足自尊的需要。
“我父母从来不让我看起来比城里孩子差。他们希望我比那些堂兄弟强,绝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他们时常拿我跟那些亲戚的孩子比,而且还想让我考大学。初中毕业时,我妈又生了弟弟,我特喜欢我弟弟,我妈逗着我弟玩时说‘你哥马上就毕业了,回来让他给你买好多好东西’。”张超顿了顿,继续说:“我能感觉到他们希望我以后有出息,并且能替家里承担一份责任。我弟弟才两岁,我觉得父母不容易,我应该做的事情太多。可惜,我现在做不到了,我对不起他们。”张超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了。
在家乡的同龄孩子中,他是上进而优秀的,他却做出了“激情杀人”这样冲动而疯狂的事情,这跟他背负的责任感过于沉重有密切关系。
“那个女司机,最激怒我的就是骂我之后很鄙视地说,‘你爸妈怎么教育你的?怎么把你管成这样’。我最烦这句话,以前也经常听见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每次听见都跟人急。”这个平静的少年突然愤怒了,“凭什么我一怎么样,他们就拿我爸妈说事?我爸妈没把我教坏,我爸妈挺好的,他们狗屁都不懂!”
“你爸妈是怎么教育你的!”这句司空见惯的话语,我们很多人随口就说。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句口头禅,对于张超来说却别有意义。他不允许任何人侮辱他的父母,虽然他对自己的父母也不满意。多少年来,张超一直替父母承受着被歧视的欺辱,并被父母期待着,能够咸鱼翻身,受到别人的尊重。
女司机的一句话,拨开了张超长年来一直在压抑的创伤。这种自卑而情感缺失的创伤情绪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但却被强烈的道德感和自我认同感压抑着不能释放。张超为了维护内心平衡,很希望建立一个“我父母其实很好”的认知,看起来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处处维护父母的尊严;其实,他这么做也是在维护自己的心理平衡,他怕自己内心对父母出身的自卑和情感缺失的创伤情绪被赤裸裸地翻出来,所以对别人说这句话的反应异常激烈。
小时候,张超经常因为做错一些小事情而被邻居甚至自己的爷爷责骂:“你爸妈是怎么教育你的!”有时甚至还会骂:“一看你爸妈也不是好东西!”父母本来对他报以厚望,希望他比别人强,好不容易来到城里希望他能光耀门庭,为家庭负责。在这样沉重的责任包袱的压抑下,他觉得因为他的错误而让父母蒙羞,让农户出身而且好面子的父母“被城里人看不起” ,是件非常自责而愤怒的事情。
为了给女朋友找工作,为了维护父母的尊严,16岁的他,把自己武装成男子汉,稚嫩的心灵仍然没办法承担对家人太沉重的责任。
刘云法官曾经和张超的父母谈过对受害人赔偿40万元,这样张超能被“从轻处罚”。张超父母愣是把自家房子卖了 3万块钱做赔偿款,对于张超父母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倾尽家财了。
张超自己却说,不想让父母拿这部分钱,家里还有一个2岁的弟弟需要抚养。
他说:“我对不起我爸妈,本来家里就不宽裕,我还欠下40万元的赔偿金。希望这些钱能由我自己出来以后还,我不想拖累爸妈,希望他们把弟弟养好,别像我这样。”在张超对亲人的忏悔感言中,依然隐藏着沉甸甸的责任感。
说到自己的女朋友,张超说自从出事,还没见过面,也不想见到她。他说:“我对不起我女朋友,我很爱她,但我不应该认识她。交女朋友就要为她负责任,可是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太小了,肩膀没那么宽,给不了她什么。我很想念她,但如果她来了,我绝对不会见她的,因为我不想让她因为我太伤心。”
在候审的这几个月中,张超也在不断地反思自己,他说已经把自己看明白了,也知道自己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 。
他这样谈着自己,语气竟如一个饱经风霜的成熟男人。
(感谢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的支持)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8年8月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