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块石头,与别的石头没什么不同。
这块石头上写着:“SYNTEGRA,?—08/26/09。”这是一个拗口的拉丁文名字,它死于2009年8月26日。“?”意味着无人确切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生,出生在哪里。
这块石头很干净,三两只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而更多的石头则长满青苔,有的半陷在泥土里,上面的字迹模糊可辨。每块石头的背后都有小木片做成的十字架,它们插在长满青草的不足膝盖高的土堆上。
这些土堆掩藏在一大片竹林里,地上开着紫色的小花,小手模样的藤萝四处攀爬,郫河支流从旁缓缓流过。
显然,没有比这儿更适合的墓地了。这里埋葬的不是人,而是90头熊。
“你离开了这个世界,不是一个编号,不是一个字母,也不是一个无名的熊”
墓地不算大,只有半个篮球场大小,轻轻踱上20步,就能从这头走到那头。在距离成都市区26公里外的龙桥黑熊救护中心,墓地只占据了一角。
每一头埋葬在这里的熊,人们都为它们取了名字,哪怕是在它们入土前的最后一刻。
有一头熊刚被救护中心的工作人员救出来,还没来得及踏上草地,就死掉了,在入土时,它被取名“森林”,人们希望这个名字能够将它带到天国的森林里,弥补它从未生活在森林里的遗憾。
它的石头上写着:“Forest,?—03/11/02。”
有一头名叫“水”的熊,下午4时到达救护中心,晚上8时就死去了。它浑身浮肿,像个大水袋,一个针尖扎下去就会冒水,护士从它晃晃荡荡的大肚子里抽出10多公斤水。尽管在这儿只活了4个小时,它还是得到了此生可能唯一的名字:“水。”
它的石头上写着:“Water,?—02/06/09。”
还有一头名叫“草莓”的熊,在它很短的生命里,草莓是它最后的晚餐。还有“KIKI”、“强生”……
90块石头的背后,有着90个相似的故事。
这些故事,都与它们身上那个被称作“胆”的器官有关。“活熊取胆”制药,从上个世纪80年代就开始了。在各地的养熊场里,它们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被用于收集胆汁。它们身上都有一个长年不能愈合的洞,有的插着生了锈的金属管或玻璃管,从中流淌出清亮的胆汁。
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它们就大多被禁锢在长1.5米、高0.5米的铁笼子里,一天天长大——直到铁条让它们不能再长。它们不得不把脸紧贴在窄小的方形食槽口上进食,铁栏杆把它们的口鼻磨得到处是伤疤。可即便这样,它们也终日吃不饱,因为养熊场相信,饥饿、口渴能分泌更多的胆汁。
在这样的小笼子里,它们只能终日俯卧或者侧卧,转身、打滚、挠挠痒痒,对它们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有些养熊场的铁笼,笼顶铁栅栏是活动的。在取胆汁时,工人将铁栅栏往下压,直到它们完全无法动弹。有些工人图方便,从来就不升起这面铁栅栏。
每当养熊场的工人靠近,在笼前伸出铁钩,勾住它们的脖颈,它们就凄厉地哀嚎起来。当墨绿色的胆汁被一股股抽取出来时,它们痛苦得大张着嘴,剧烈地喘息,双眼凸暴,四肢颤抖……在它们的一生中,这样的酷刑,也许一天要有2~4次,最少30毫升,最多200毫升。抽完胆汁后,它们往往蜷缩在笼中浑身颤栗,亮晶晶的小眼睛上挂着泪。
像它们这样的“胆熊”,有些因为无法忍受抽胆的痛苦,疯狂地抓咬笼子,直到满口溃烂,有的还会精神错乱,甚至出现自杀行为,把自己的肝肠内脏拉扯出来,狂嚎着挥舞着。遇到这种时候,养熊场就会“冷静又紧急”地砍下它们的脚掌,剥下它们的皮毛。
为了防止它们因疼痛或者不适而抓挠导管,养熊场还用上了一种叫“铁马甲”的刑具。2003年,当一只棕熊和一只杂交熊被从天津一家养熊场解救出来,运到救护中心时,工作人员见到了传说中的铁马甲:坚硬的铁片绕身一匝,它们的肋骨被牢牢固定,一根长柄直抵喉头,它们终日不能低头。这样的马甲,这两只熊穿了整整9年。
有些熊是这样来到救护中心的:2008年3月31日晚上,救护中心迎来了获救的28头熊,当人们从卡车里抬出每一头熊时,所有人惊呆了。腐烂的味道扑鼻而来,有的熊整个背部烂掉,有的熊腹部抽胆口流淌着说不清颜色的体液。
最后一头熊被搬出时,它已经死了,身体还留有温热,它血肉模糊的脚掌伸在铁栏杆外,划在空中,像在做最后的求救。后来人们给它取名“安宁”,把它葬在墓地第三排的中间,希望它在另一个世界能永享安宁。
救护中心的工作人员朱柯,后来把这天称作救护中心成立近10年来最黑暗的一天。他至今对那天获救的一头熊记忆犹新:它很瘦小,事后证明只有65公斤,它毛发脱落,双掌开裂,双眼深陷,“显然,这是长期缺乏营养以及常年铁笼囚禁的表现”。它的肩部有一个“像口井”一样穿透骨头的伤口,腹部还凸起一个巨大的肿瘤。
当朱柯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的瞬间,这头熊惊恐地把头避开,镜头里只留下一只亮晶晶、仇恨的眼睛。他再也不忍心按下第二次快门。
“给它留些尊严吧。”这个帅气的小伙子眼睛湿湿的。
他给这头熊取名“成都真相”。他想用这个名字告诉人们“这就是胆熊的真实生活,这就是这个行业的真相”。
第二天,“成都真相”死了。接着,Kiki死了,它留给人们的最后一幕是:拼命地伸出自己的舌头,舔食美味的果昔,接着又因为痛苦而不停地抓挠自己的嘴,它嘴里出现黑洞洞的严重溃疡。
短短一周,这28头获救的熊,共有11头熊死去。它们一生唯一的一次出笼,也是它们的最后一次。它们死在了通往自由的门槛上。如今,11座土堆绵延在一块儿,每块石头写着它们的名字。
在这最黑暗一周中的某一天,救护中心的兽医海瑞体检了5头熊,用粉红色的药水对无法救助的4头实施了安乐死,最后一头活了下来,她把这头标号为“117”的熊,称作“希望”。
每一头熊被实施安乐死时,大家都会围着它,有人用自己的手与它的手掌十字相扣,有人抚摸它的头、耳朵、眼睛……有人会默念“对不起,我们没有办法救活你们”。海瑞则亲亲熊的鼻尖——她以自己的方式向它们告别。
以往,工作人员都用手推车,把死去的熊送进墓场,但这一次,因为死去的熊多,他们不得不动用了卡车。
葬礼上,人们围着墓地,向死去的熊身上轻轻扔去三把泥土,有人念着悼词:
你离开了这个世界,不是一个编号,不是一个字母,也不是一个无名的熊
因为我们会永远记得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XX……
再见,亲爱的XX
“你的离去不会让我们软弱,我们因你而更坚强”
并不是所有的事都那么悲伤,即使在一周内参加了11头熊的葬礼。
人们只要走出墓地,就能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场景:存活下来的熊在游泳池刨水、荡秋千、爬树,有的甚至为了争夺吊床这样的午睡好去处而打闹不停。
一头熊,看到有人靠近,很聪明地用手掌遮掩住腰果藏起来,生怕被抢走。一头叫“嘉仕伯”的熊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走到正在水池边睡觉的另一头熊身边,对着它的屁股猛咬一口,然后快速逃跑。还有一头上过杂志的“封面女郎”熊,正沉浸在莫扎特的《黑管、双簧管和低音管协奏曲》里,大家笑称它“要是再有一杯冰柠檬水和一顶太阳帽就堪称完美了”。
还有,穿了9年“铁马甲”、刚来时脾气暴躁得像“凯撒”而因此得名的棕熊,正在挖洞,每挖一会儿,它就到水池边洗澡:先洗左前肢,再洗右前肢,接着把水浇到身上洗前胸,最后洗脸。
“那模样极像人。”救助中心的王帆感叹着。这头熊当年穿着铁马甲被抬出时曾引来无数人围观,如今它长到了271公斤!“别忘了,凯撒可是一位女士呢。”
凯撒所在养熊场的主人朴先生,在它被带走4年后,专程从天津赶来,看到它自在的生活,这个穿着格子衬衫、外套西服的老人当场哭了,告别时,他承诺回去后要说服他的侄子关闭养熊场。
“这些健康的熊给了我们希望和力量,也让我们明白自己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救护中心(亚洲动物基金会)的创始人谢罗便臣轻轻地说。
在她成立这个救护中心9年的时间里,260头熊获救,目前存活170头。有一头熊让她终身难忘,那就是耳朵上挂着“001”标签、第一只获救的安德鲁。
安德鲁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很深刻。2000年底,第一批熊从一家养熊场解救到中心,每一头熊被抬下卡车时,都狂躁地摇头、挣扎、咆哮。抬出安德鲁时,它正用仅存的那只前爪,玩头顶上方的铁条处落下的一节绳子,它的左前掌断了,肚子上的伤口正流淌混着胆汁的血水,看人的眼神像“狗的眼神一样温柔”。
这个2.2米高的“大家伙”在养熊场狭小的笼子里被禁锢了15年。医生从它的腹部取出7公分长的铁导管,切除它的胆囊后,它活了下来。
如今,饲养主管王善海一眯眼,就能想起这个爱吃蜂蜜的大家伙第一次走出铁笼、第一次踏上水泥地、第一次获得自由的场景。
为了鼓励它“走出笼子”,住进自己“房间”,饲养员做了精心布置:吊床上有苹果、葡萄,轮胎圈里装着南瓜、白菜,地上洒满了浓浓的牛奶,墙上插着涂有蜂蜜、果酱的树枝。
它先是探出头,然后不断仰头,不断向上举前肢,后来饲养员才明白,安德鲁是在试探身上、头上怎么没有铁条压迫了。这也是后来所有的熊在刚出铁笼时的一种共同反应。
迈出第一步时,安德鲁犹豫了很久,可右前爪刚触到水泥地,瞬间像触电一样弹回,然后惊恐地缩回笼子里,不停地摇头,直到20分钟后再进行第二次尝试。数小时后,它终于像一个醉汉一样第一次完成它的行走。
安德鲁还算顺利的,有的熊一整天要反复无数次,最长的一次,有一头熊足足花了24小时,才跌跌撞撞地走出笼子。很多熊,第一次踏上水泥地,走一步摔一步,只好顺着墙,贴着走。
“就像一个病人,卧床很久了,第一次下床,又惊恐又新奇。”王善海背靠着一面墙说。墙上贴着上百张熊的照片。
从房间走到草地,真正开始自由的奔跑,又是它们艰难的一关。工作人员都很心酸:这些黑熊本该最熟悉的草地,却成了让它们害怕、退缩的陌生之地。一位记者想抓拍一头熊第一次踏上草地的镜头,整整守了两天,都没拍到。
不过,在战胜恐惧之后,踏上草地的安德鲁很快就成了自由之王,他常常跟另一头缺了后腿的熊滚作一团,六条腿在空中乱蹬,构成了动人滑稽的一幕。
“傻大个”安德鲁成了黑熊的“领袖”,群殴事件发生时,它大吼一声,就能驱散大家,它总是照顾着小一些的熊,为它们伸张“正义”。
有人好奇为什么安德鲁只有三条腿,走路缓慢,行为做派也并不威风凛凛,却能成为“头领”,那位曾当过卡车司机、文化程度并不高的饲养主管回答得像一个“哲人”:“只有熊自己知道,它们的感情很微妙,那是人类不知的熊的世界。”
幸福地生活了5年多后,突然有一天,安德鲁变得嗜睡,食欲不佳。医生检查发现,安德鲁的腹部已经挂满了大大小小300多个肿瘤,正是长年抽取胆汁让它患上了如此严重的肝癌。
2006年9月6日,安德鲁死了。医生解剖它,把7公斤重的肿瘤扯出来,从镜头里看起来,就像一张画满了鹌鹑蛋、鸡蛋、垒球、乒乓球的艺术“画布”。这副画面,在电视上停留了10秒钟之久,很多观众哭了。
葬礼上,五六十人来送它。大家带来了它爱吃的芭蕉叶、爱玩的竹筒、小球。而跟它朝夕相处了近6年、“看一眼屁股,就能把安德鲁从几十头熊中区分出来”的王善海,则给他的“老朋友”带了一份最后的礼物:两个裹着蜂蜜的枣,因为他第一次训练它时,用的就是枣。
安德鲁的葬址居于这片草地的最高处,居高临下,守着这片黑熊墓地。“在天堂,它也可以照顾这些黑熊。”有人轻轻地说。
安德鲁的石头是这片墓地最大、最显眼的,也唯有这块石头刻着墓志铭,那是从世界各地发来的上千封唁电中选出的一句:“你的离去不会让我们软弱,我们因你而更坚强。”
曾雕塑过无数个毛泽东像的著名雕塑家赵志荣被安德鲁深深打动,他按照安德鲁的实际高度放大了一些,完成了一座雕像。如今,这个个子更高的安德鲁就安放在救助中心的一角。
每天,被嘲笑“长得越来越像安德鲁”的王善海上班经过雕像时,会停下来,抬起右手,向它敬礼。他偶尔会去摸摸它的断臂。
这个看起来“粗线条”的男人说:“我从不跟人说敬礼这事,人会笑我神经病,可自己的事只有自己知道,不用去解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