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莞时报记者 林春挺 刘子瑜

　　四通八达的居民区，506房间内，密不透风，12个大学生都得把自己的一言一行控制在室内的视听范畴。

　　和其他11名大学生一样，吴奇峰连续花了超过400节课的时间来激励自己：25个月后，探囊取物般拿下200万元，但仅仅过了400个小时，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如被电击一般：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游戏之中。

　　吴奇峰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一旦那些大学生“弄明白真相”之时，一定是他们“后悔死了的时候”。“他们或许自杀。”

　　此前，就读于河北某大学大四的吴奇峰自信不会被传销所骗，因为早些时候，他就通过新闻联播了解到什么是传销了。但“传销竟然也转型升级了”。他搞不明白，尽管读了四年大学之后，居然还白白地在这个禁区里受了20天的禁令与惩罚，他说，还将有更多的大学生甚至研究生，走进传销体系。

　　4400元

　　买回一条腿

　　拒绝体系者，体系决不留情。2月20日，张明一人被秘密带进506的一间房间谈话。关门之后，体系的C级大主任揪着他说，要么交4400元，要么留下一条腿。

　　3月1日，吴奇峰和506的其他11名大学生被带进市公安局做笔录。期间，张明偷偷溜到他的耳边警告：“做完笔录赶紧和我走，你现在进入的是传销。”

　　张明原是他的室友，去年毕业于河北某大学，2月13日中午，刚来到506，就发现了这里的异样。三房一厅组成了506整个格局，两个女生合住一间，其他两间住着9个男生，而“家长”则在空空如也的大厅——除了两张床垫之外——把守大门以免有人逃跑。即便是几分钟的刷牙洗脸，总有人利用“交流心得”来监视，“压抑得快死”。

　　当天下午，毕业于吉林大学的“家长”(主管)对张明进行了面试。“面试非常专业，问的都是关于我所学专业的问题。”他说，“同我去年所在的正规公司面试一样”。由于在面试时问到“这是不是传销”而触犯了体系的禁令，一周后，他就向C级大主任提出退出体系的要求。

　　拒绝体系者，体系绝不留情。2月20日，张明一人被秘密带进506的一间房间谈话。关门之后，体系的C级大主任揪着他说，要么交4400元，要么留下一条腿。

　　张明决定要保住自己的大腿，透支了信用卡和C级大主任做交易。后者弄掉张明的眼镜，和另外一人把他“押送”到车站，勒令他立刻离开东莞，同时下了“三年不许再进入东莞”的禁令。

　　禁令并没有起到作用。回到老家石家庄的第二天，2月23日，张明给当地《燕赵晚报》爆料此事。“我要把里面的人也解救出来。”他说。

　　2月25日，《燕赵晚报》致电本报请求协助。2月27日至3月1日，在张明的指引下，本报记者和《燕赵晚报》记者深入调查，最终在位于东城石井头村密密麻麻的居民区内，找到了506传销窝点。当天，窝点被东莞警方端掉。

　　你看“他们被打死了！”张明一手摸着脑门儿，一手指着《东莞时报》的报道说，“还好我离开了，否则，呵……” 3月2日，大学生传销致死案在市中级人民法院牛山审判庭开庭。2009年12月9日，误入传销的一名大学生因拒绝缴纳加盟费被殴打致死并被抛尸。

　　一周讲课

　　摧毁4年大学教育

　　像大厅墙壁上那张“大展宏图”的招贴图一样，大家在其乐融融中共同针织两年之后衣锦还乡的光荣与梦想。

　　初进体系，每天上午或下午，经理就定期从神秘的地方来506讲课，并向他们发誓，只要在这里生活一到两年，一定能成为复合型人才，知晓化学、生物、管理、制造等方面的知识，将复杂的关系网掌握在手里。届时，200万元就如探囊取物了。

　　经理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词，都稀释了吴奇峰对体系怀疑的浓度。

　　吴奇峰自信知道什么是传销，以前央视的节目用现场直击告诉他，误入传销者，一般都是农民、下岗者，或者做生意赔钱的人，这些人急需挣钱和改变现状，而且很多都是亲戚朋友，群居在一间又乱又脏的破烂房子里。

　　学校也给张明提供了解什么是传销的机会，但他觉得这远远不够，“学校发给我们一本预防传销之类的小册子，但它早已过时了。有谁会去注意它呢？它就像街头的传单。”

　　吴奇峰不像张明一样，对体系多留一个心眼，多一份怀疑。在506，他看到的是清一色的大学生，甚至还有研究生，其中不乏吉林大学、华中科技大学、电子科技大学等名牌大学的学生。

　　506除了密不透风之外，窗明几净，井井有条，洗过的毛巾都要在扭干最后的一滴水，方可挂回原处，鞋子都得呈几何形摆放。一切规规矩矩，男生不得私自进入女生的房间，尽管互不相识，但彼此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像大厅墙壁上那张“大展宏图”的招贴图一样，大家在其乐融融中共同针织两年之后衣锦还乡的光荣与梦想。

　　对吴奇峰而言，任何对体系的怀疑都是可笑的。“这不像是传销，一般的传销都要通过诱惑亲戚朋友来发展下线。”

　　吴奇峰说，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美好，除了手机被“家长”要求临时保管之外，他带去的一切物品别人都不得私自动用，“家长”亦然。

　　他告诉自己，需要一份工作，来让4年的大学没有白念，而呆在506里无疑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做推销又何妨？尽管我所学的应用化学专业在此无用武之地。”25个月后就能拥有200万，“做其他工作，挣一辈子都没能挣到这么多钱。”

　　网投简历？

　　也不保险

　　在506，吴奇峰依然相信那家著名招聘网站的权威性。“这么大的招聘网站怎么可能让传销组织在上面进行欺诈行为？其他11名大学生都说自己是这样过来的，准没错。”

　　网络是促使吴奇峰摧毁对体系怀疑的另一个加速器。

　　和张明一样，吴奇峰只在著名的大学生招聘网站浏览公司招聘信息，还得搜索一下意向公司的具体信息，以免上当受骗。过年时，主修应用化学专业的吴奇峰试着要找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他在国内一家著名招聘网站上发现了“东莞德兴化工公司”(下称德兴化工)。

　　不到10天后，德兴化工通知他到公司面试，2月10日，吴奇峰来到东莞，并被带进506。在506，吴奇峰依然相信那家著名招聘网站的权威性。“这么大的招聘网站怎么可能让传销组织在上面进行欺诈行为？”他说，“其他11名大学生都说自己是这样过来的，准没错。”

　　显然，张明比吴奇峰更加谨慎，收到自称是“东莞市耀联电子公司”(下称耀联电子)的面试通知后，他还在工商红盾网上确认耀联电子是否有注册登记。“这是正规公司，有工商注册。”

　　“真有传销打着我公司的名义在诈骗！？”3月3日，耀联电子总经理、法人代表陈亮摸着胸口，非常惊讶，“难怪从去年10月份开始就有很多人打我电话，询问招聘信息。”《东莞时报》记者实地调查得知，在塘厦确有耀联电子，但没网上所说的“具有1600平方米的规模”，而仅是一间不到60平方米的小公司。

　　“这必定给公司带来损失，我该怎么办？”陈亮很担忧，“我平时太忙，根本没有时间来看网上关于公司的反映。”当地工商局对此亦显力不从心。“最大的困难在于工商行政执法权限不足。主要表现为发现难，取证难，处罚难。” 

　　吴奇峰正在寻求一种更为安全的网上投放简历方法。什么样的方法？“还在考虑。”他说。

　　30秒内不说话？没门

　　习惯并屈服于体系，因为大家都这样。他不需要有任何思想，每一秒钟脑海都溢满了200万元。一切都会很快好起来的——房子，车子——25个月，“忍忍就过去了”。

　　在506的双层铁门尚未关闭之前，吴奇峰属于他自己。但随着“嘭”的一声关门之后，他成了它的奴隶。而仅仅两三天后，吴奇峰有了两个他，一个是之前的他，另一个则是之后的“他”：他是“他”的奴隶。

　　这里到处都是禁令：严禁看电视、上网、用手机，严禁人与人之间的金钱贷款，严禁谈情说爱，严禁大声喧哗，严禁抱怨……

　　“如果没有我的允许，这个国家的一片叶子也不能动。”来自智利前独裁者皮诺切特自拟的法律，在506这样的体系得到了严格的执行。一旦触犯，必受惩罚。

　　所谓惩罚，却很温柔。“在这里，没有人打你一下，也没有人骂你一句，”吴奇峰说，“保证你不会在这里掉一根头发。”有一次，一男生问一女生：“你穿的是多大码的胸罩？”被揭发后，也仅被处罚做十几个俯卧撑，而其他惩罚，也多是给大家唱首歌之类。

　　但对于体系内的人来说，再温柔的惩罚都是一种耻辱。体系说，要想成为“一个成功人士”，得时时刻刻保持“健康的思想”，得踌躇满志力争上游。

　　吴奇峰是一个电脑游戏迷。刚进入体系时，他忍不住在学习之余打开电脑玩玩游戏，结果发现，没有一个人愿意这样做。他还想出去走一走，而这则是体系的大忌。于是，“他”克制他的欲望。“他”告诉他，“不能打扰其他人。”

　　任何欲望，在200万面前都不堪一击。每当欲望忽然来袭，吴奇峰就会想到200万。“为了200万，我忍了。”他说。 

　　体系要求，吴奇峰每天都得对自己说一句激励的话：“严于律己，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而他不愿做的事就是不断写推销稿，在小本子里，吴奇峰将一篇就800字左右的推销稿来回重复，直至形成条件反射。

　　“家长”陪同他们一起做完每一天的功课：朗读《羊皮卷》、《方与圆》、《开心大宝典》，分享在大学的经历和知识，在众人前练习演说，学习其他诸如世界之最的知识，对其他人说积极的话……除了吃饭、睡觉和洗涮之外，从早上6点到晚上9点，506的大学生们每天乐意机械地重复着这一切。

　　体系坚决不允许他们的大脑熄火，任何一个人不得超过30秒钟不说一句话，或者不动一下。如果有人发现你走神，就会马上给你出道脑筋急转弯，让你的大脑即刻再次高速运转。

　　就像《1984》里的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一样，吴奇峰的一举一动都在“家长”的监视之下完成。

　　他习惯并屈服于体系，因为大家都这样。他不需要有任何思想，每一秒钟脑海都溢满了200万元。一切都会很快好起来的--房子，车子——25个月，“忍忍就过去了”。

　　“Shut up！谁要你的建议！？”

　　3月2日，公安分局外，吴奇峰离开了体系，而其他8名大学生则作鸟兽散，他们在夜色中拼命奔跑，以摆脱记者的“纠缠”，重新投入体系。“滚！”对于本报记者劝告，他们说。

　　“在这个充满竞争缤纷的世界，钱不是万能的，”体系告诉吴奇峰，“但是没有钱万万不能！”

　　506的晋级细则显示，晋级步骤分为五级三阶制，其中五级指从E(会员)级到A级五个等级。要晋升到D级，只需直接生产3－9份商品(即人，体系称之商品)即可，到C级，则需直接生产10－64份商品，便可提成两三千元左右；而生产65份－392份商品时，你就能晋级到提成几十万元的B级了；一旦突破392份商品，成为拥有200万元的A级超级总代理的日子就到了。

　　到了B级，体系说，你就能在神秘的行踪里自由飞翔，而一旦晋升到A级，你就是神秘中的神秘，任何体系里的人都对你诚心膜拜，每一个人都想看看你的真容，但从没有人见过你。

　　普通会员，家长，主任，经理，总代理，超级总代理，“这是一个金字塔的过程，每个人都怀着看得到的希望而努力往上爬。”

　　3月1日，C级大主任等3人因涉嫌犯罪被抓，此时他全身发抖。“到了C级大主任这样的级别时，他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是在犯罪了。”吴奇峰说，“他放不下每月上万元的收入，他还要晋升到B级。”

　　在C级大主任以下，没有人有权知道自己所走的是犯罪的独木桥。和其他人一样，在公安分局做笔录的时候，吴奇峰依然不知道自己进入的是传销组织。“如果没有张明的警告，再过一两天我就决定交3800元的加盟费了，”他说，“到那时，我就完了。”

　　3月2日，公安分局外，吴奇峰离开了体系，而其他8名大学生则作鸟兽散，他们在夜色中拼命奔跑，以摆脱记者的“纠缠”，重新投入体系。

　　“滚！”对于本报记者劝告，他们说。

　　对于任何劝告，体系的人都会说：“滚！”。3月3日，在吴奇峰的指引下，记者随同警方到506附近调查另一个传销窝点——同样是10名男生和两名女生。被带到公安分局后，记者不断劝告他们离开体系。半个多小时的劝告，最终打破了他们的忍耐底线，一个女生用手指着记者说：“Shut up！谁要你的建议！？” 

　　经历了整整20天的体系生活之后，吴奇峰用金庸的《侠客行》来描述自己的经历：石破天在侠客岛上经历了一番惊险后，终于明白了30年来许多武林高手前往侠客岛一去不返的真相。“我几乎走火入魔。”他说。

　　在他们的一本笔记本上，写满了各种歌词。其中一首是，《在路上》。

　　(受访者皆为化名)

　　落入传销组织不到一个月内，吴奇峰就醒悟了，他离开了体系，但比他学习还好的名牌大学同伴们，却在离开警方控制后，拼命奔跑，以摆脱本报记者的“纠缠”，重新投入体系，他们还要等上24个月，才能拿到“主管”们承诺的200万元，而这个承诺，也终究只是承诺，无法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