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里雯：我们爱谜语

　　视界·覃里雯专栏·

　　每个人都爱谜语，博尔赫斯喜欢把人生看成谜语和梦，马尔克斯对谜语和人类童年时代之间的联系着迷，格林斯潘用谜语来控制股票市场，而我们大多数人爱谜语，不是因为它考验智力，而恰是因为它能让智力偷懒，为它许诺一个歇脚的庭院。

　　怎么说呢？谜语是人类文明史这棵大树上日渐贬值的浆果。在神话传说中，判定命运的预言总是以谜语的形式出现，希腊的神祗们对谜语总是严肃对待，古代中国的神巫亦然，而我们今天拿谜语当消遣的游戏。据说西方文明之父、古希腊盲诗人荷马是因为猜不出一个谜语，羞愧而死的。这真是我们能想到的最高贵的死法——因为有无上尊严的智力受损而死。

　　但是，如果编谜语的人并没有得到什么神谕，而只是瞎编了编，荷马就死得太不值得了，不管这谜语写得有多好。你知道怎么编一条谜语吗？

　　第一，找个你想谈论的东西；第二，发疯一样地想，用各种疯狂的念头来想这个东西；第三，给猜谜的人提供一点关于这个东西的线索(但是别告诉他们这东西是什么)。

　　这就是谜语的本质，它掌握在编撰谜语的人手中。写谜语的人决定在这里开一个门，又在那里把门堵上，建造出米诺斯迷宫，把牛头兽像

　　然而，谜语的魅力，在于它总是有最终、唯一、正确无误的答案。而且，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人知道这个答案——他(或者他们)可能死了，但是答案一定有。这多令人安心哪！如果谜语很难，但只要是一个人想出来的，那么就总会有可能被另一个人猜出来。猜测的过程越复杂漫长，这个游戏就越有趣。1973年瑞士的厄里希·冯·丹尼肯出了《众神之车》一书，他预设的谜底就是：人类的传说和神话，都来自于一些不幸灭绝了的外星宇航员。然后，他引用了很多考古学、文学、历史学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虽然这些证据有些属于丹尼肯个人的文学创造。在博尔赫斯最喜爱的那个故事《双梦记》里，一个开罗人在梦中得到启迪，去往伊斯法罕寻找宝藏，在那里，他又得到启迪，回到自己家的后院，挖出了宝藏。找到这个谜语的谜底，开罗人只转了两个弯，虽然它乍听上去无比的发人深省。然而，我们一生中需要绕的弯，比这个要多得多了。

　　然而你会发现，一个糟糕的谜底也会比没有谜底要更容易被接受，为了这个，人们经常会说服自己接受糟糕的谜底，而另外有一些人则从来懒得去对谜底追根问底。

　　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那些没有谜底的预言，和没有解的方程式。它们使意志薄弱的人心灰意冷，失去方向。人作为有智慧的生物，他无时无刻不意识到整个生命就像一个无解的方程式。信仰的发明，正是为了给这个方程式生造出一个解。工作、爱、友谊，莫不如此。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一个单一的解能够解决问题。即便你把所有的解聚集在一起，要否定它们也只需要食指轻轻一推的力气。思考是无止境的，你根本不可能让它止步。

　　如我们所意料的那样，答案总是在不同的时代发生变化。它适应着每个时代的需求，因为一种信仰的生命力和扩张力取决于它的适应能力——它必须像仙人掌一样能在最漫长的时代和最恶劣的地带生长。对今日信仰而言，今日最恶劣的地带恰恰不在自然环境恶劣之处， “恶地”是现代大城市。在全球化大城市里，繁忙的工作和娱乐挤兑了信仰思考需要的时间。更要命的是，大城市是欲望和自由扩张的地方，在这里，节制和禁欲都是不受见待的。因此，你很难再说服人们坐下来，就一个与欲望和成本无关的问题讨论和思考下去。时间紧迫、工作繁忙，最好马上告诉我们结果——这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

　　那些神秘的谜底最好都被人见过，他最好留下什么力量在人间造现实的福，他的道德和生活标准与当代的道德和生活标准相比最好不要太离谱，一切谜语最好都在我们有生之年揭开谜底。他要是再摆出架子、故弄玄虚，我们可没有心情陪他玩儿。古典的、不计后果的信仰不会再有了，谁也没有工夫日复一日地面对天空发问，耐心地等待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回答。笛卡尔和牛顿关于“第一推动力”的静谧思考使他们更靠近终极真理了吗？谁在乎？大多数现代人无法体会面对思想的无限疆域时的喜悦。

　　这就是谜语的诱惑——它像性一样指向一个可预测的快乐终点，而这个终点之后一切都会戛然结束，仿佛死亡，人们却总是被它轻易地吸引过去，为了那短暂的满足时刻。在一个看似极其复杂的揭秘过程后，我们都以为自己找到了关于命运、信仰、规则和存在的最终的真理。但是转过身来，你会看到，关于这些主题的问卷下依然一片虚空，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其填满。但是如果你是一个有勇气、智力和力气的人，这却是个好事。因为，如果终极之解是固定的、唯一的、不可更改的，每个不同的个体存在的意义就没有了：每个人必须和别人一样，给出同样的正确答案，这样的人生实在不值得一过。

　　发掘最终缘由的可能性始终对所有人敞开，并且千变万化，这才是最好的谜语。每个人都可以在此之上建造自己的迷宫，而所有的迷宫通过秘密通道彼此相连。是它们最终造就了文明，既向天上拼命延伸，又在大地上无限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