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敢于直面媒体的五百万彩票中奖者，他的恐惧、烦恼和未来的算盘

　　编者按：自从1994年以来，中国体育彩票已经销售了2383亿元，而以每天两个的速度诞生的几乎全部的百万富翁都选择了低调。没人知道这些幸运儿的身份，更没人知道他们中奖后遭遇了什么，又会如何对待这骤然而至的财富。

　　浙江上虞农民阮家富（化名），或是第一个敢于公开直面媒体的百万中奖者，尽管他依旧心有疑虑，并极力避免他认为的种种敏感话题。

　　中了500万，你会做什么？每个人的答案或许都不同，买房、买车、出游、吃吃喝喝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是，这几天，面对这个有点俗套、虚无的问题，浙江上虞农民阮家富会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告诉你：中了500万，第一件事得先去交100万元所得税，否则一毛钱也拿不走。

　　5月5日，对于头一回中500万的阮家来说——也可能不会有第二次了——他们很难适应数额如此巨大的税金以及理解缴税的光荣意义，此前早已不再缴纳农业税的一家人看来，缴纳100万的真金白银甚至超出了想象的极限，震惊真是一个接着一个。

　　不过，相比于之前那些动辄带着防毒面具、口罩墨镜迈进体彩中心的前辈，阮家尚算是“光明磊落”。没有任何化装、隐匿的他们决定“相信政府、相信警察”，只约了两个同村好友做伴，4个农民就进城把奖领了，他们特意找朋友借了一辆小轿车，以示此次出行的非比寻常，尽管阮坚持说包车只是为了不会迷路。

　　村里传言他们把现金都取回了家，那会是一个令人瞠目的体积，阮家却极力否认家里藏着成摞的钞票，照样在白天安心锁着大门，出外谋生。对于巨款的可能用途，他们依旧讳莫如深。

　　自从1994年以来，中国体育彩票已经销售了2383亿元，以每天两个的速度诞生着百万富翁，但几乎全部都选择了低调。在大多数时候，人们只是知道这期是否有人中奖，而少数时候，人们兴许能通过什么渠道得知：又一个完全看不到脸的人把奖领走了，而如果再详细些，那往往会与绑架、勒索等联系在一起。

　　阮家看起来，却不是那么低调。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中奖3天后，他们在自己的小村庄里摆起了流水席，大宴宾客，希望全村老少都能分享自己的幸福。有谣言说宴会花费超过20万，在此之前，村里除了红白喜事，“还没有人这么闹腾过”。

 

　　即便中了巨奖之后，阮家富仍旧没有打算改变自己的农民生活。 图/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

 

　　阮家富在展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串数字——中奖彩票的号码，他一再嘱咐记者不能清楚拍出他的样子。 图/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

　　恐惧

　　“彩票上没名字，被人抢去也不给挂失。”

　　半年之前，阮家还不怎么关注中国的体育彩票事业。家中惟一的儿子阮飞在外打工期间迷上了这项机会与希望混合的游戏，这是他最缺的两样东西。但就像绝大多数人一样，这位从事电焊工作的24岁的青年打工者仅仅中过几次小奖。看上去，他对于中5元钱也会感到非常高兴。近半年来，这位年轻的小伙子执著地保持着定期购买彩票的习惯，在累计花费了三百余元后，奇迹发生了。

　　大奖来得毫无征兆。5月5日，浙江德清，在此处打工的阮家父子饭后无所事事，便拿着阮飞前一天买回来的彩票上街对号。

　　当看到投注点贴出的当期大奖号码后，儿子阮飞愣了一会，他惊讶地喊了出来：“是我的号，是我中了！”周围的人都听到了，这后来被父亲指为不成熟。老板娘要过青年手中的热敏纸彩票在电脑上扫描了一下，屏幕上显示出“500万”字样。“没错，真中了，恭喜啊。”老板娘满脸堆笑。父亲阮家富没工夫笑，他一把拿过彩票，放进上衣口袋，叫上儿子迅速离开了。

　　父子俩回了打工的兽药厂，一路上父亲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寻思怎么才能避免被抢劫，他知道“彩票上没名字，被人抢去也不给挂失”。而儿子阮飞则一路上念叨着自己中奖了之类的话。从投注点到工厂“漫长”的400米距离的路上，此时走着满怀心事的两位百万富翁。后来阮家富说自己手心里都是汗。

　　回到药厂宿舍，父子二人找来包工队的老板，据实相告，“我们中了特奖发财了，不打工了，明天回家”，老板也是彩民，明白“特奖”的含义，那意味着一切都将改变，他无法阻拦。当晚，儿子阮飞翻来覆去念叨着中奖的话，直至夜半时分。

　　消息先于父子的身影到达村里。对于村里大多数敏锐又看穿世事、见怪不怪的人来说，500万巨奖的致富方式仍然有些不可思议。当两天后阮家父子和另外两名至亲好友领奖回来后，人们拥入他家询问谣言的真假，却得到了阮家富的虚晃一枪——他说他是和老板吵架辞工回来的。“中奖是没影的事。”甚至阮家富的一位亲外甥向这位舅舅求证，也得到了这么一个不冷不热的答案。

　　同去领奖的村民竟也知趣地保持着一致，对那次非比寻常的出行，守口如瓶。

　　而要在3天之后，阮家才不得不迫于形势对亲朋好友公布了早已传开的喜讯。当所有人都知道中大奖消息，再瞒下去已无意义。阮家富试图挽回曾经隐瞒而带来的消极影响，他请来厨师在自己的院子里摆起了流水席，同时挨家挨户去邀请亲朋，前后18桌的酒宴持续了近2天，后来又在酒店摆了几桌，力争一个也不拉下。前来道贺的人们络绎不绝。这让阮家既高兴又害怕。阮家富后来承认，他根本不想这么招摇。“我怕呀，我真的怕。”他搓着手说。恐惧感好像随着这笔财富一道攥住了这位富翁的心，“谁能知道会发生什么？有坏人找上门来怎么办？”

　　阮家的戒备情绪着实给了附近邻居们很深的影响。村民们也开始关注起路经此处的陌生人来，人们谈话中的警惕性随着关乎中奖关键词的增多而提高。热心的人们希望保护这位富有的邻居，村庄的气氛有点改变。曾经与父子二人一起打工的娄立星更表达出作为朋友的忠诚，“谁要找上门来，我们这边人都很齐心的，抄个杠子就给他一下。”他做了一个背后斜抽歹徒小腿的动作。

　　他是中奖的见证人，当时阮飞还玩笑着说，“中了，分你五万”，结果，娄立星还真如约获得了这笔意外之财，他觉得阮家父子，发财后没变脸，很不容易。

　　然而，该来的还是会来。不久，一辆小轿车就停到了阮家门前，陌生人上门了。

　　烦恼

　　“我们不是偷，不是抢，为什么要逃走啊？”

　　在这个交织着幸福憧憬以及忧心忡忡的夏日，最先找上门来的竟是无孔不入的银行经理。作为一夜之间成为这个地区持有现金流最为丰富的人之一，阮家的钱包存在哪里是个重要的问题，这意味着滚滚而来的利息以及银行吸储业绩的提升。

　　最先找上门的是附近邮政储蓄所的所长，他通过村里的妇女主任与阮家取得了联系。在这个由人情组成的乡村社会里，阮家自知虽然发了财，但仍要顾及各方面的关系。几番协商，阮家富终于同意拿出150万奖金存到这家邮政储蓄所。

　　事不宜迟，所长开上自己的轿车将阮家富拉到之前存储奖金的建设银行，令其取出150万现金，又立即载回自己的储蓄所。吸储就这么成功了。消息传出，很快，农业银行的人也微笑着来到了阮家的门外。

　　几天后，当阮家富再碍于颜面把另外80万存款划转给农业银行后，他只能让另外几家仍在热切盼望的银行经理失望了，他手头的钱已经不多，他希望能够留下一点活钱，“不能所有钱都存出去了”。

　　事实上，早在5月7日，阮家富前往杭州体彩中心领奖时，一位中国人寿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就已经先下手为强，吸收了其中的100万奖金，作为一种红利型保险的本金。农民阮家富记得这位女性业务代表满脸微笑，且就在体彩中心设点办公，阮家富被承诺这份保险的利息为6厘，远高于银行存款，且5年后连本带利全部返还。小心谨慎的他接受了这一提议。

　　自从中奖以来，阮家并未失去作为普通农户特有的谨慎，父亲依旧强调说自己很穷，不会将这笔意外之财随便挥霍，他否认有人来找他借钱，也声称从未借钱给别人。“那些报道都是假的。”阮家富指责道。

　　在这个国家经济百强县辖属的大型村庄里，阮家只是普通的农户家庭，父子二人在外打工的日薪仅百元上下。而资产超过千万的家庭在这个村庄里便有几户。即便是中了500万大奖，阮家也只能说刚刚迈入这一地区富裕阶层的门槛而已。长时间的差距使得他们习惯对于自己的财富保守而又谦逊。

　　所谓的失实报道源自几日之前。村子里有人做了记者的内应，走漏了“风声”，杭州一家媒体把他们写进了新闻，并且画了一幅漫画来介绍阮家中奖后请客吃饭的盛况。在这篇报道里，阮家富由于疲于应付登门借钱的亲朋好友，半夜携家带口出外避难。这篇报道见报后引得记者前来拍摄阮家的大门，一度让他胆战心惊。

　　阮家富否认曾经逃走，更称没有亲戚朋友上门讨钱，他们甚至找来了住在隔壁的前任村支书作证，漫画新闻令这一家人感觉受到了侮辱。这又是一个从未预料到的烦恼，面对本报记者，作为公开接受采访的惟一要求，他反复强调的是，“我们不是偷，不是抢，为什么要逃走啊？”

　　为了澄清这个所谓的失实报道，他特意托人坐到了村里那个走漏风声的人的家里，满腹抱怨，要求对方必须从此闭嘴，别再招惹记者到来。

　　尽管周边的邻居都风闻亲戚上门借钱未遂，导致关系紧张的事情，但阮家富始终不予承认，但不管怎样，发了财的阮家与亲友之前的关系已经产生了些许的改变，这种改变已经令儿子阮飞感到不太自在，“以前大家都是一样的，现在你不一样了，所以关系变了，没那么亲密了。”他承认，财富并没有让亲戚之间更亲密，反而疏远了不少。

　　算计

　　阮家富也认为今后儿子穿个西服、开个小车再去给人打工有点不像样。

　　中奖之后的几天，有人看到阮家富父子仍在镇上给人打工，做他们最拿手的电焊活计，令人非常不解。这两个百万先生也确实蹲在那里给人忙活了半天，据说每天的薪水是每人120元。众人猜测这是刻意低调做人的姿态。

　　为了能有活干，阮家富依旧给曾经的工友们打电话，希望有活时仍叫上自己，“我干，我干，我还干呢！”他在电话里陪笑道。

　　中奖至今的日子里，他们选择了只在家门口打工，走路不超过10分钟，这样安全或许更有保障些。

　　工作可以依旧，但阮家的人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了。自从得了大奖，阮家的人就成了这一地区的知名人士，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乃至有算命先生立即给儿子阮飞卜了八字，结果是：从命相上看儿子从小就注定和这个大奖有缘……阮飞上街买菜，还未走到菜市场就已经被发现，菜贩交头接耳指认这个中奖富翁。

　　现在，他已经不愿再出去打工了，这是阮家在发财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全家都认为儿子应该有点发财了的架势，继续出去打工会非常别扭。之前几天父亲叫儿子去给工地帮忙干点活，雇用他们的老板也早知道这父子的神奇遭遇，免不了调笑几句。

　　阮家富也认为今后儿子穿个西服、开个小车再去给人打工有点不像样。他希望儿子能够自己当老板。而阮飞则犹豫不决下一步该干什么，买什么样的车、开不开超市是他最近考虑较多的问题。这位年轻的百万富翁成天在村子附近无所事事地晃悠着。

　　几天前，一家人专程跑到附近的一座小庙去拜菩萨，村里人都认为正是这座近在咫尺的小庙给阮家带来了运气，为此阮家还塞给看庙人800元钱以示感谢。

　　至少目前，巨额财富在外表上没有给这个寻常百姓家带来太多改变。阮飞只是报名去学了开车，并打算买辆20万左右的轿车代步，父亲也只是新买了一批高档家用电器回来，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除了嘱咐儿子每天早回家外，阮家富对未来还没有什么好的建议提出来，这位仍然每天穿着工作服的富翁目前的想法是继续去卖力气，打工挣钱，这样才不会闷。因为他实在也想不出其他解闷的方法了。

　　他听说过，隔壁村也曾出过中奖800万的先例，后来又听说中奖人由于好赌，输了大半奖金，阮家富不能确认消息真假，但能确定的是，自己决不会那样，也决不允许儿子那样。

　　（吕辽宇、朱少杰、屠伟军对此文亦有贡献）

　　（应被采访人要求，中奖人一家皆使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