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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选举引发家族矛盾致30多人流浪10年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06月24日06:38  中国青年报

  冰点特稿:一场村级选举发酵的家仇族恨

    本报记者 从玉华

  王保洋的工作是:每天,背着药箱,在犯人中间巡诊。

  他会端着白水,把药片放在病人舌尖,看着药片被吞下去。他医术不错,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抢救急性哮喘病人,单凭手感就能把针扎准,给人打上点滴,就连狱警也会找他看病。犯人们见到他,总是很恭敬地称他“王医生”。

  在河南省周口监狱,很少有人知道这个29岁的王医生,曾经“杀过人”。看起来他已经洗心革面了。他是监狱“改造积极分子委员会主任”。大大小小的改造会,他都是台上演讲的主角。

  但到了夜深人静时,想起他的家族30多口人受他牵连,失去房子和耕地,在外流浪近10年而回不了家,他就会萌生出完全不同的想法。

  “也许,把我逼急了,我还会杀人!”这个缺了半颗门牙的小伙子低头闷声说。

  在惊惶和恐惧中,30多口人连夜逃出了村庄

  如果不是近10年前那场风波,河南商水县练集镇王寨村6组的这位“新生代农民”和他的族人也许生活会平静得多。

  风波肇始于1998年年底,2000多人的王寨村进行村委会选举。当时,王保洋的父亲与另外两个村民王新安、王建国参与竞选。投票下来,王新安当选为村委会主任,身兼6组组长的王建国当选为村委会委员,而王保洋的父亲落选。

  父亲很不服气,认为自己输在了“人数”上,因为自家叔伯只有8个,而王建国有叔伯14个,王新安的叔伯更是多得“数不清”。而且,王建国与王新安关系不错,他怀疑,是二人联手挤掉了自己。

  甚至有未经证实的消息说,王新安和王建国“舍得下本”,他们贷了款参加竞选。

  家族间的矛盾由此产生。

  紧接着第二年,选举王寨村6组组长,已当上村委会委员的王建国辞掉组长职务,而接任者却是他的堂弟王新军。王保洋一大家族人更不服气了:从上到下,都是对方的人,明摆着,这不是“票箱子组长”,是“关系组长”。

  他们不承认这个“新组长”。新组长通知开会,他们家的人说:凭什么你通知开会,你是谁?新组长也不客气地回应说:“我是你爹!”

  矛盾在这个村庄里累积着。直到2000年的春节,累积着的矛盾在瞬间被引爆,最终酿成一场血案。

  原本,王保洋过着安定的生活。他19岁结婚,盖了三间新瓦房,娶了邻村的小学民办教师,生了儿子。大年三十这天,一家三口加上父母和弟弟还坐在一起吃团圆饭,大家喝着酒,三个月大的儿子在他怀里睡着了,并且尿湿了他的新衣服。

  但是大年初一这天,不知怎的,王保洋的堂弟因为孩子户口问题,在一家茶馆门口,与村委会主任王新安、村委会委员王建国和新组长王新军等一群人发生了冲突。最初只是口角,但人越聚越多,形成了双方对峙的局面。

  新组长王新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王保洋看见他一手拿一块砖,向自己的堂弟扔过去。怒火不可遏制地蹿起,借着酒劲,王保洋回家抽出一把刀,追着王新军砍了数刀。刀被人打落在地,但他堂弟又很快捡起了刀,向王新军胸部捅过去。这位新任组长当即倒地,被送往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王保洋及其堂弟随即出逃。

  这一夜,整个村庄陷入了混乱。不同的人士证实,村子的出口被堵死,死者家族的人开始追打王保洋家族的人。甚至,为了追打一个小学5年级的孩子,有人撵出了2里地。王保洋在襁褓中的儿子被藏进了麦田。混战中,王保洋的父亲被对方的人砍了十几刀,奄奄一息,被送进医院,后来昏迷了6天。而王保洋17岁的弟弟被人砍伤了腿,爬到邻居家躲了一夜,第二天,邻居将他用花被子裹着,托前来拜年的亲戚把他送出村。

  在惊惶和恐惧中,王保洋的家族有30多口人连夜逃出了村庄。逃跑时,他们据说“连根火柴棒都没带出来”。他们没有想到,这一走,回去的路竟如此艰难。

  两年后,王保洋和他的堂弟被捉拿归案。堂弟被判死缓,王保洋被判10年徒刑,他的父亲也被判了3年。

  近10年过去了,这一幕王保洋却始终无法忘怀。如今,躺在监狱的高低铺上,只要看到电视上有火烧房子的打仗场面,他就会想,那烧的就是他们家族的房子。

  他没有一天不想家,晚上一眯瞪,院门口妻子种下的鸡冠花就在眼前晃。他清晰地记得家里的每一件摆设,席梦思是红色的,下面压着5000元现金。结婚时,同学送的玻璃壁画就挂在堂屋,“画很美,有山,有瀑布”,画的长度是3.3米……

  “不论国法,只论家法,我们不让你进王寨,你就进不了王寨”

  那个夜晚,王保洋的家族里有四个老人没有出逃。大爷爷、大奶奶和三爷爷、三奶奶,他们自认为应该“安全”,因为事发时,他们“只是在旁边看了看”,没有动手,甚至三爷爷看到有人流血,当场就昏倒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也许算得上“安全”。几个妇女只不过当着众人面,把大爷爷的裤子从裤脚撕到腰,羞辱他,却没打他裤管里的腿。

  可日子并不好过:有人把锅砸烂了,有人把热水瓶摔碎了,还有人把他们的被子泡在粪坑里。甚至有一次,他们正端碗吃饭,有人冲上来往碗里添了一坨屎。老人们走在路上,死者的母亲会向他们脸上吐唾沫。骂他们的话也很难听。

  一个月后,四个老人最终忍受不了,离开了村庄,与其他人一样开始了流浪生活。

  老人们领着孙子孙女徘徊在离村庄几里或几十里外的地方,捡垃圾度日。10多个年轻人则远赴千里之外的大连,投靠早些年出去打工的亲友,讨生计。

  总惦着要回家的老人们,一直在商水县、周口市打转,他们不愿去更远的大城市郑州,尽管那里捡垃圾更容易,赚钱更多,可那里“听不到村里的任何消息”。

  起初,几位老人总是试探着回家。

  大爷爷两口子隔三岔五回一趟家,可住两天就被骂出来。二爷爷也偷偷骑车进了趟村,可还没进家门,车就被截住,扔到了坑里。麦子熟了,三奶奶回去收麦子,收割机都请好了,有人把这个老婆婆拦在田里:“你要敢收,俺就睡车轱辘底下。”

  他们的尝试一次次失败,这让三奶奶很光火,她甚至有些抱怨两个兄弟没管好孙子,惹下祸端,连累了自家10口人。

  在这场争端里,她觉得自己最无辜:出事时,她一个儿子在外打工,另一个儿子到尾声才出来“看了看”。她跟死者一家没有任何过节,甚至,她还是死者夫妻的“红娘”。

  “毛主席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株连九族嘛!谁跟谁有仇,剁了包饺子俺都不管,可不要扯上俺这样没用的老婆子!”她抱怨说。

  尽管如此,这个心直口快的老人仍然是这30多口人公认的“最勇敢的斗争者”。

  老人去要了3回地。第一回在路上就被人骂回来。第二回,对方一群人拦着她,一个从后头抱着她的腰,一个从前头给了她两耳光。第三回,村里答应给她家8亩地,地都量好了,可第二天一下地,她看到死者的母亲和好几个人正在那块地里忙着撒化肥。她跟对方扭打在一起,当乡派出所的人赶到时,她和死者的母亲都躺在地里。她哭着喊:“俺犯啥法?不让俺回家!不给俺地!”

  这期间,她找过乡政府好几次,她的开场白总是:“俺们几十口人要吃饭……”一位乡干部对她说:“地可以给你,没人给你量地,我给你量,可你要考虑考虑,我量了地,你敢不敢种?种了地,你能不能收?”

  无奈之下,这个倔老太太去了周口市信访办,市信访办把材料转到商水县信访办,县信访办把信又转到乡里,乡里说:我们跟村里反映。

  据三奶奶说,没多久,村里有人放出话来:“不管外面的官儿有多大,不论国法,只论家法,我们不让你进王寨,你就进不了王寨!”

  三奶奶真的觉得大家怕是进不了王寨了,他们的财产大多被瓜分了,包括牲口、杨树、手扶拖拉机、缝纫机、电视机、抽水泵、压面条机、木工用的电刨机、家具、衣服……他们的房子,有两家被别人住着,其余有的被夷为平地,有的被刨去大半。三奶奶自家的房子就被人掏空了,只剩下一口棺材在屋里,那是她给自己老母亲准备的。

  没人能说清这几家的财产究竟去了哪里。据死者的哥哥称,杨树被法院作价抵了1.5万元的赔偿。至于这几家的30多亩耕地,死者家属承认,他们占了14亩。

  三奶奶一直想跟对方和解,甚至把要对死者母亲说的话,在心里念叨了无数遍。连和解的礼物都想好了:不能买点心和干果,怕人家怀疑自己下毒,要买4只活鸡,活的自然不会有毒,这才算诚心诚意。她还找了中间人跟她一起去向死者的哥哥说情:俺想找你娘说几句话,俺们从前没红过脸,俺回家了,会待(死者的)孩儿们跟自家孩儿一般重……但这些并不管用,她被轰了出来。

  几位老人怎么也没想到,回家的路这么艰难。大奶奶在临死前终于回了家,尽管这个家早已家徒四壁,空空如也。

  对方的辱骂声仍然没有放过这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一天深夜,大奶奶的三儿子从大连赶回来看她,老人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说:“你要还想俺多活几天,趁天黑赶紧走!”儿子在家里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这也是这个儿子10年间唯一一次进家门。

  回家10多天后,大奶奶冷冷清清地死了,走时,身边没几个亲人。她留下的遗嘱是:千万别回家!即便在她的葬礼上,也还是有人追着送葬的队伍骂骂咧咧。几天后,二爷爷和二奶奶绕道来坟头烧纸:“你在家不敢去看你,只能来荒野地里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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