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我的奋斗
2009年4月,距离开庭约一个月的时间,3个受害家庭都收到了一封来自郫县安都镇的信。信是孙伟铭从看守所里写来的。他说自己“以当下卑下的身份来信”,是希望受害家庭能对他“多一些了解,并给予机会”。在信里,他讲述了自己来成都的奋斗经历,并强调自己的“个人价值”,这是他在成都打拼10年的立身之本,现在他希望能凭借它完成对自己、家庭和受害方的救赎:“我觉得无论个人能力,包括社会这么多年培养我,父母培养我,学校培养我,如果让我在这样的环境长久地待下去,是一种浪费。对受害家庭也是这样的。”
1998年,高中毕业的孙伟铭来到成都。对于自己的中学时光,孙伟铭很少跟朋友提起,只是简单总结为“盲目虚度光阴”,唯一和未来相关的是,“他告诉我们,他在中学一直坚持练长跑,是非常有毅力的一个人”,孙伟铭的朋友黄颖对本刊记者说。
父母是远在重庆的普通工人,对他在这个省会城市立足无法提供任何帮助,高中学历让他无法选择更高的起点,年仅20岁的孙伟铭从销售人员起步。他在一家软件公司谋取了一份销售职位,首月底薪仅400元。“基层的销售员基本都是家里没有背景的年轻人来从事,要承受比别的行业更多的拒绝和打击。”刘强(化名)曾经是孙伟铭的同事,他告诉本刊记者,
但孙伟铭“更严苛地逼自己做很多事情”。“公司早上8点30分打卡,他从来不迟到。我们有时候做不完的工作就拖到明天,他为了按时交标书或者文档,可以经常不吃晚饭,熬夜到三四点写完。”对自己工作的苛求在他当了销售总监后,普及到整个部门。“他订了惩罚制度,如果我们的文档里出现一个错别字,就要扣钱。他自己也一样受罚。”易川(化名)告诉本刊记者。他是孙伟铭的另一位朋友,易川看过孙伟铭在商场上的表现,“一个团队出售产品时,他会先让新人去做产品讲解,在整个过程处于劣势的时候,他站出来,把产品重新表述一下,可以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在法庭上和给受害家庭的信里,孙伟铭都提到自己是一个“有抱负的人”。虽然朋友们私下没有听到他描述自己的抱负,“但是从他工作的劲头可以看出来。他一周工作至少70个小时,为了工作可以放弃一切。他30岁还没交女朋友”。易川说。
孙伟铭的职业化和由此历练出的心理素质,成都电视台《红绿灯》栏目的制片人贾红雨也有很深刻的印象。他在事故发生后的第二天见到孙伟铭。孙伟铭的右边脸上还满是碎小细长的伤口,左边头上包着纱布,头部的撞伤导致眼部红肿。“一般人犯这么大事已经被打倒了,拒绝采访是很正常的。或者什么也不说,或者哭得没法说下去。但孙伟铭不一样,他没有崩溃,情绪很稳定。说话很慢,一边想一边说,感觉是个不会随意地说一些话的人。”贾红雨对本刊记者回忆。
“他态度很好,见面就先点头,像在生意场上见客户一样。他希望能给他父亲带几句话:第一,帮我转交一份未完成的合同,如果现在中止,会引起经济纠纷。第二,帮我转交车后备箱的电脑里的一些经济资料。第三,帮我请律师。第一个律师是某某,如果他不行,你找第二个律师。他分别交代了每一个需要他父亲找的人的名字和电话,所有号码都是随口说出的,感觉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这些事情都记在脑子里。”
孙伟铭捎给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是:重庆的房子千万不要卖,这是你们留着养老的,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
第二封信:我的家庭
从1998年离开重庆,孙伟铭就开始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父母都出身农村,在铁路部门从事基层工作。父亲孙林年近六旬,体弱多病,即将退休。但是为了多挣几百块奖金,他申请去为单位在偏远的工区煮饭,“工作的地点都是在山沟沟里转”。孙林对本刊记者说。母亲因病在多年前已经办理病退,父母收入加起来不到2000元,除了一套住房,没有其他财产。
因此,当孙林2008年12月15日接到成都警方的通知后,他面临着自己58年的人生经验难以解决的一系列难题:如何为儿子求得受害家庭的谅解?如何凑齐受害家庭要求的总额近百万元的赔偿金?还有如何战胜自己内心的恐惧和羞愧?
孙林到成都的时候是事故发生的第二天晚上。“警察没有说到底出了多大的事,我就带了5000块钱,连身份证和药都忘了带。”孙林说。当他走出候车室时,正好有人拿着一张报纸在看,上面赫然就是儿子孙伟铭的照片和交通肇事致4死1伤的严重车祸。他一看就“吓倒了”,他在候车室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痛哭了一场,然后就在火车北站的广场上,来来回回地徘徊了一整夜。
孙林一直不敢跨进交警局的大门。“警察给他打了6次电话,他都说要来,但每次约定的时间他都没有出现。”韩思杰对本刊记者说。12月16日上午,当他终于出现在交警三分局的办公室,韩思杰的父亲抑制不住愤怒,给了他一耳光:“你敢骗我,打电话你也不接。”孙林双膝跪地,痛哭着说:“我确确实实没有电话,我用不来电话。”
孙林从来没有成为被关注的焦点,尤其在儿子犯下这么大的事故后,公众的注意让他慌乱羞愧。在成都市交警三分局与受害者家属见面后,为了躲避媒体追问,他拎着塑料袋,急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从楼梯上跳着下楼。实在躲不开媒体追问时,他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汇报,“我正在四处凑钱”,“我们不敢露面,走在路上,别人都在戳我们的背脊骨啊”。孙林对本刊记者说。
因为凑不齐受害家庭要求的赔偿金,他也一直不敢跟受害者家属接触,这让受害家庭怀疑他解决问题的诚意。律师施俊英告诉本刊记者,孙林一直急切地想卖掉瑞升花园的房子,但由于孙伟铭在看守所,无法去公证处,房子出售遇到了法律上的障碍。孙林收了4次订金,最后都不得不退掉。孙伟铭的所有积蓄都用来买了这辆20多万元的别克车。事发后,办案民警在他身上搜出三张卡,一张有58元,一张有53元,另外一张卡里没有钱。
4条人命,近百万元的赔偿。这不是这个一直谨小慎微地生活、每个月全家收入不到2000元的老人能够处理的问题。
孙伟铭也知道这一点。2009年6月,孙伟铭给受害家庭寄去了第二封信。他的案子已开庭一个月,律师告诉他被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起诉,极有可能被处以“无期”的处罚。这一封信孙伟铭写了正反4页,怕对方混淆顺序,他在每页下角编好了页码。
他在信中描述了他的家庭:“父亲成长在被抱养的家庭,自我懂事起,就听到太多他被冷落歧视的事。我的父母大半辈子堆积太多遗憾和疾苦。他们坚韧、勤俭持家总令我和妹妹感到温馨,日子看着一天一天好起来。我买车他们支持我,我买房他们也支持我,我没时间谈女朋友,他们替我张罗。我没时间洗衣收拾房间,常堆积起来,他们就隔段时间来成都为我整理卫生。打我懂事起,我没见过母亲买过一件饰品装扮自己。我父亲总是捡我过时的衣服穿,衬衣磨破领口袖口,夏天穿的汗衫,穿了好几年,背上七八个破洞,都不舍得丢弃。家中为了省钱,重庆那么热,直到现在客厅和卧室还没装空调。甚至2005年我买房入住时,父母坚持坐火车、公共汽车,自己动手用了好几次才将一张大木床和圆桌从重庆搬来供我使用。”
孙伟铭曾经是这个清贫家庭的希望。2008年,他将新买的别克车从成都开回重庆,这给“从未坐过小车”的父母极大的荣誉感。“他自己也很有成就感。”易川说,“他觉得凭自己的努力和能力,已经摆脱了原来窘迫的生活。”
破灭
大约从2004年开始,随着事业成功,孙伟铭也开始有了一些工作之外的生活,比如出入一些白领的聚会。在聚会上,他告诉新认识的朋友,自己从财经大学毕业。在朋友黄颖的印象中,他确实“书生气很浓,干干净净的一个小伙子。戴着金丝眼镜,讲究仪表,很会规划自己的生活”。“有一次聊天说到女孩子总是花一块钱去买两块不需要的东西,男孩子是花两块钱去买一块需要的东西。孙伟铭说,我是花一块钱买两块需要的东西。”黄颖对本刊记者回忆。
2005年,他在瑞升花园买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房子。“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因为销售人员经常要穿正装,所以他有很多衬衣,都叠放得整整齐齐。他鞋子也很多,有时候我们去他家玩,我们看电视,他就自己打理鞋子。每双鞋子擦完了都用干毛巾塞进去,保持鞋子不变形。他说这样比用鞋托更好,干毛巾吸潮,更保护鞋子。”易川告诉本刊记者。
孙伟铭对这时候的自己也充满了信心,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经历和心态可以帮助一些弱者。黄颖在一所小学担任班主任,她记得一次聚会的时候,孙伟铭问她,有没有需要资助的贫困学生,“他说自己一直有这样的想法,现在生活比较稳定了,不仅能从经济上帮助贫困生,还可以用积极的心态影响这些孩子”。
2006年春天,黄颖将自己班上的学生林芳推荐给了他。第一次见面约在“仁和春天”旁的一家麦当劳。“他拎着两口袋东西,都是给我女儿买的生活和学习用品,有洗发水、洗面奶、毛巾和书本用具。”林芳的母亲范小琼对本刊记者回忆。此后一年多,他几乎每个月都给范小琼打电话,约在西南书城门口或者“仁和春天”前面的广场碰头,给他们100块钱,并请他们吃一顿饭,“只有两次他很忙,就隔了一个月,但下次就给了200元”。范小琼说。孙伟铭确实在试图影响这个生于贫寒家庭的孩子,“他对林芳说,要好好学习,现在社会好了,自己努力是有出路的”。他甚至还注意她的生活细节。“有一次吃饭前,他叫林芳去洗手。我们是从农村来的,平时不是很讲究这些,让我这个当妈的感到很不好意思。”范小琼对本刊记者说。
黄颖最后一次和孙伟铭见面,是在2007年冬天的公共汽车上。这一年,孙伟铭和团队已经实现超千万元合同金额。“他依然西装笔挺地坐在公车上。我问他,现在收入已经比较高了,为什么不买车?他说太忙,没时间去考驾照。我还说,现在驾校可是越来越严格了。”
此后,黄颖再看到他,是在电视上。这时的孙伟铭让黄颖“有些震惊”:他穿着橘红色的囚犯背心,站在被告席上,身体比以前发胖,戴一副黑边眼镜,胡子拉碴。这个年轻人用10年时间经营起的成功形象、远大抱负和整个家庭的梦想,突然被他制造的一场车祸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