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批评者陈永刚

　　“有人说你被利用了？”“很难说谁被谁利用，也说不定是我利用他们呢？”

　　本刊记者  陈磊  发自湖北十堰

　　在被警方带往看守所的路上，陈永刚给彭宝泉打了个电话：“我被郧西公安局抓了，要拘留8天。”

　　40岁的陈永刚，是湖北省郧西县人，住在十堰，打工为生，闲暇时间上网，经常对当地政府行为“评头论足”。彭宝泉是他在网上认识不久的朋友，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接到陈永刚的电话，彭宝泉有些突然：“什么罪名？”

　　“侮辱吧！”旁边有警察，陈永刚没说得太清楚。

　　“那要我怎么办？”

　　“你看着办吧，全权处理……”

　　县委书记的举报

　　2月24日，当郧西警方找到陈永刚家的时候，他躲在屋内没敢露面。

　　妻子撒了个谎：陈永刚不在，出去了。

　　第二天，他还躲在屋内上网，郧西警方的人又来了。

　　“不在，出去了！”妻子的话这次没再起作用，警察开门找到了他。“那时，我正在向中纪委举报网站发举报信，并特别注明了：‘郧西公安找我谈话，我有危险’。”陈永刚说，他刚发完信，警察也进来了。

　　审讯在十堰市的朝阳派出所内，“内容是警察指控我在网上发帖，说郧西县县委书记叶战平靠郧西美女吃软饭，侮辱诽谤了叶书记，我当然不同意。表示这只是一个跟帖，主题是郧西县为‘七夕工程’选拔形象大使，但解释没用。”

　　本刊记者查询到这条于2月8日发布在十堰市“车城论坛”的帖子，主题是“中国(郧西)天河织女形象大使选拔公告”：七夕在中国，天河在郧西。经专家考证，实物印证，郧西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地方。通过选拔中国(郧西)·天河织女形象大使，进一步彰显郧西女性美丽、贤淑、智慧的良好形象……

　　陈永刚以“零点三六”的网名跟帖是：“靠郧西美女来吸引招商——叶战平是个想吃软饭的县伪书记。”

　　作为郧西最高领导，叶战平对陈永刚并不陌生：“他过去参加县里工程招标失败，心理出现问题，只要发现哪有腐败案，就把县里领导照片都贴到网上。”

　　叶战平说，“有人把他发的帖子摘录给我看，本来我不在意，(但)他天天发帖，甚至进行人身攻击，舆论压力太大。我觉得你讨论工作可以。进行人身攻击就不行了……”

　　于是，县委书记当起了举报人——郧西县公安局督察大队队长王启明向媒体证实：“报案人是县委书记和一位常务副县长。”

　　“老百姓和书记都一样，是自然人。书记也需要保护。”王启明说，因为陈永刚没有构成刑事犯罪，所以按照治安案件处理，根据规定，应该处以10天以下拘留，最后决定的行政拘留8天，也是上报过市局的。

　　让书记、县长同时调离的“网民”

　　2009年6月，一位名为“郧西石头”的网友，在重庆口边论坛发表题为《鄂西北国家级贫困县或隐匿惊天大案》的帖子，文中称原郧西县县长冯安龙为六毒，并列14条“罪状”，对郧西官场内幕进行深入细致的大量批露，文中报料令人震惊。

　　随后，该帖在新浪、天涯、搜狐、网易等知名论坛大量转载，引发网民广泛跟帖讨论。其中，不乏疑似“县长”派、“书记”派网民跟帖互相谩骂指责，亦有网民发表《郧西官场十大怪：湖北郧西县委书记卢富昌卖官(腐败)花絮》等文，对郧西不良风气及官场腐败之风进行深入揭批。

　　6月24日，郧西县部分电脑用户受到调查，同时，一些论坛、博客中关于郧西报料的帖子被删除。

　　5天后，郧西县委书记卢富昌、县长冯安龙被双双调离，卢改任十堰市委副秘书长，冯改任十堰市政府副秘书长。

　　在当时干部调整交接会上，十堰市主要领导对这起网络事件如此定性：“两位同志(指书记、县长)工作上的矛盾，有性格的问题，有性情的问题，有沟通不够带来的信息不对称问题，也有体制和机制的问题，以致个别人钻了矛盾的空子，并利用矛盾、利用网络加以放大，使班子团结受到影响。现在回过头来看，教训深刻。”

　　在这起“对当事人教训极为深刻”的网络事件中，名为“郧西石头”的网友在其中不断转帖、跟帖，在整个事件的升级、恶化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而声名鹊起。

　　在某一篇帖子中，14000多次的点击，发帖总量280多条，其中，“郧西石头”的跟帖高达125条，“零点三六”的跟帖44条。

　　而“郧西石头”和“零点三六”，为同一人，正是陈永刚。

　　3月14日，当本刊记者向陈求证时，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我也是根据一些人的报料写的。”

　　“有人说你被利用了？”

　　“很难说谁被谁利用，也说不定是我利用他们呢？”

　　七夕神话和陈永刚的质疑

　　在将原郧西县委书记、县长弄得在网络上名噪一时后，陈永刚随后将目光转向继任者在郧西开始的“七夕文化工程”。

　　郧西，地处鄂豫陕三省交界处，南临汉江天险，北靠秦岭山脉，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2008年，全县财政收入不到一个亿，而支出则达到8个亿，典型的吃饭财政。

　　这样一个急需解决生存和温饱的地方，开始考虑利用神话做文化文章。郧西官方的说法是，“七夕在中国，天河在郧西。经专家考证，实物印证，郧西是‘牛郎织女’相会的地方”。

　　基于这种考量，郧西县委、县政府提出“旅游立县”战略，拟建设一批以七夕文化为内涵的景观、游园、路桥等设施，重点突出天河大道、七夕大道、七夕大桥、七夕广场、民俗文化一条街等设施建设……“届时将展现出牛郎织女天河相会的浪漫美景。”

　　陈永刚的质疑先是从论证“郧西是七夕发源地”的专家开始，在《一个江湖骗子，四地执政官员，到底谁在骗谁？》的文章中，他将矛头对准荆楚理工学院的教授杜某，指出其“先后在不同时间、在四个不同地方，提出该地是牛郎织女故乡”。

　　接着，陈永刚又将批评指向郧西的七夕工程，在《国家级贫困县耗资双亿为牛郎织女建庄园——不差钱》一文中，陈指出，“郧西组织了一系列的前期活动并投入1亿110万开始兴建……连神话人物都有家乡了，难不成这神话还成真的了？”

　　在《牛郎啊，今年郧西县的招商引资任务靠你了！》的文章中，陈永刚点出，“在西方，人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对于童话、神话的美好印象……而在中国，即便明知‘鹊桥会’是子虚乌有的东西，也一定会创造条件迎头赶上‘追节文潮’。”

　　通告全县的“拘留”

　　或许由于“郧西石头”名动一时的“辉煌战绩”，或许由于陈永刚对郧西“七夕文化工程”的持续批评，尤其是“吃软饭”一说出笼后，郧西县委书记叶战平和常务副县长童胜禄开始了“举报”。

　　一个细节是，抓捕陈永刚时，郧西警方连“公安局局长都亲自出动了”，“七八个警察，像是追捕一个通缉犯”。

　　在进看守所之前，陈永刚向多位在郧西政府机关的朋友求助，但其在押看守所的7天，没人敢去探望，“怕得罪领导”。

　　作为陈永刚的朋友，彭宝泉没考虑更多的利弊选择，在接到求救电话后，他焦虑的是，自己如何才能“全权处理”好陈永刚的托付？

　　先是上网浏览了陈永刚发布在互联网上的全部帖文，“没发现什么涉嫌诽谤和侮辱现任领导的内容”，随即写了封求救信，以《紧急报告》的形式发给湖南省知名网友张洪峰。

　　郧西官方也在行动——2月28日，该县许多居民收到这样一条短信：郧西县土门镇居民陈永刚用网名“零点三六”在《车城网友论坛》捏造事实并附照片公然侮辱诽谤他人，构成诽谤的违法行为，郧西县公安局决定对其行政拘留八日。落款是，“郧西县委县政府”。

　　陈永刚经常逛的论坛上，也出现了名为“郧西县公安局”的消息：2010年1月20日、2月21日，郧西县土门镇居民陈永刚以网民“零点三六”先后在《车城网友论坛》捏造事实并附照片公然侮辱、诽谤他人，并造成了恶劣影响……郧西县公安局现决定对其行政拘留8日。

　　谁让陈永刚“提前释放”？

　　很难说是媒体的报道还是全国“两会”召开的时机，将陈永刚从看守所内救了出来。

　　3月5日——全国人大会议开幕的当天，《湖北一青年发帖质疑县领导搞形象工程遭拘捕》开始在各大网站流传，“陈永刚被拘事件”浮出水面。

　　当天上午，十堰市公安局召开包括常务副局长在内的专题会议，作出决定，“对陈永刚的拘留停止执行，并派出工作组赴郧西对案件进行审查复核。”

　　中午，看守所的工作人员提审了陈永刚：你朋友把你被拘留的事发到网上了，你被朋友救了，知道吗……

　　“迫于网上的压力，所以提前释放了陈永刚。”郧西县公安局督察大队队长王启明说。

　　郧西县公安局治安大队队长张昌军的说法是，十堰市公安局局长带队下来调查“办案过程是否存在问题”。

　　结果，“不到3分钟，把所有释放手续都办好了。”陈永刚说，放了他，但郧西警方并没有直接送他回十堰，而是“先带到网监大队看媒体报道”，接着又被“带着和县长胡俟见了面”，随后安排进一个宾馆。

　　在宾馆的电脑前，陈永刚被随行的警察告知，要在郧西在线论坛上，以他的名义发布“已经拟好内容的帖子”，大意是“我对公安拘留没有异议，我承认错误，我不希望影响郧西形象”等内容。

　　“当时我对警察说，你们不懂网络，我没有以我的网名发布，这样的发布，网民不会相信的，因为与我平时的语气完全不一样，但警察要求我发布才能回家，没办法，为了回家，我只好发了。”

　　对“提前释放”的分歧

　　陈永刚的“提前释放”，让公安局的督察大队长王启明心里“很不舒服”。

　　从公安局接到县委书记的“举报”，王就受命负责陈永刚一案。一个主要原因是，多年前，曾任中学老师的王启明做过陈永刚的老师，这种“师生情谊”，在郧西警方看来，颇具价值。

　　没想到，陈永刚“顽固不化”，不听王启明劝告，拒不认为自己有问题。虽然“提前释放”，并在宾馆内“被迫发表认错帖”，但从内心深处，陈永刚认为自己毫无问题。与陈遥相呼应的是，他“被迫认错帖”广受网友质疑。

　　于是，3月7日，在陈永刚回到十堰的第二天，王启明给他发了条消息：“你好，陈永刚！就按你所说，以‘零点三六’的真实身份重申此声明(对拘留没异议、承认错误)为你所写，以正视听！谢！”

　　陈永刚随即将消息公之于众，王启明陷入尴尬——“有媒体将我发给他(陈永刚)的短信公布出来，我心里很不舒服……我的短信明确说了是按他所说。语言平和，没有强迫意思。但现在说出来的，变味了。”

　　县委书记叶战平心中也不舒服—— 3月5日，全国“两会”开幕，郧西县闹出个“陈永刚被拘”的负面新闻。而且，虽然十堰市公安局停止了拘留陈永刚，但自己毕竟是举报人。

　　“举报人有四五个……他对我还算客气的，其他领导遭受的是恶毒攻击。我们叫人找他(陈永刚)谈话，他不听。当事人实在没办法才报了案……”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这位42岁的书记辩解说。

　　叶透露，拘留陈永刚时，是“十堰市公安局要求县里执行，我知道后，马上打电话到市局表示支持”。

　　于是，对于十堰市公安局的“提前释放”，叶战平感觉复杂：“复核(十堰市公安局复核)有问题他可以上诉，没问题还可以补……公安机关作为治安案件办理。考虑得不够周全，没想到网上压力这样大，后面有些被动。”

　　“被动”的还有全国人大代表、十堰市委书记陈天会，他因为“陈永刚被拘案”成为全国“两会”期间媒体采访的对象。

　　陈天会的表态是，“这是个案，不要因为个案大家都来质疑十堰的舆论环境……随时欢迎大家对此案件进行监督。”

　　当有记者问：“你本人干预过这个事情吗？”陈天会转开话题：“这个就不再多说了。”

　　3月14日，陈永刚试探着给王启明打了一个电话：王队长，最近有什么新情况不？王启明叹了口气：我在家歇着呢。

　　境界提高了

　　四年前的一场变故，将陈永刚推上了网络发帖的道路。

　　2006年，36岁的陈永刚，在郧西县城做家装工程，生活还算富足。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知县印刷厂即将改制，评估价为200万，厂方表明出220万就可先购。

　　当陈将消息和想竞购的想法告诉相熟的汪某时，汪某说，用他公司名义购买只需200万，给他点中介费代为竞拍，更合适。等陈永刚筹够200万时，汪某的公司已中标单干。

　　此后，陈永刚“六次被起诉”，“因为我知道他们暗箱操作的内幕”，所以，他们“千方百计把我从郧西赶出去”。

　　从未接触过互联网的陈永刚尝试着寻求网民支持，请人代为发帖，如《一纸说明难倒一方为官，两张罚单牵出千万巨贪！》，如《在郧西县我六次被人诉法院，五次遭暗算》等等，都曾引起热议。

　　然而，一些网友的点评也刺激了他，一位网友说：你就抱怨吧，等你抱怨到头发白了，也最多不过郧西县街头多了一个拾荒者。

　　“是啊，抱怨能有什么用呢？！”陈永刚说，当初将网名起为“零点三六”，就是喻指36岁那年招标失败，自己人生归零。现在，还在为一己恩怨在网上到处发帖，能引来人们关注吗？

　　于是，从三年后的2009年开始，陈永刚说他关注的视角开始转变，“境界提高了，不再拘泥于个人的小事。”

　　结果，郧西派出很多人和他交涉，“第一次和建设局派来的官员谈判，没有结果，谈判内容不外乎阻止，威胁，引诱；第二次谈判是在美乐宾馆……就是财政局长我也不一定买账。”

　　2010年3月13日，郧西县县长胡俟来到十堰市，托人找到陈永刚：为了家乡建设考虑，能否做我们政府工程的特约监督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