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就是人生
王书亚
世上最大的冒险,是观念的冒险。
小时候听骂人,说你不是抽了脊髓吧?这部荒诞派的、考夫曼式的、欧化的美国喜剧则问,今天你抽了灵魂吗?
12年前有个夜晚,我提笔,绝望地写下一首诗《今天晚上有大火和掠夺》。我说,“我是夜晚的浪人、王子、强盗和僧侣/我在想象中犯下罪孽/而将因此万劫不复。”那时我有个猜想,如果男人闪过情欲的念头,然后去称重,会不会因此胖了一克?如是,我的体形,就透露了我罪孽的秘密。
但人会狡辩,说那些念头,只在内存中,不在硬盘上。就像电梯超载,有人问,谁带电脑了,拜托先删两个G。信息之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灵魂不能承受之轻,如披萨店外稍纵即逝的麦香。还不如钱扔在水里、烟花燃在夜空。
演员保罗·吉亚马提,演他自己,排演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剧中那个失丧理想的知识分子角色,拖累了吉亚马提。他不在状态,内心干旱疲乏。一天翻《纽约客》,看到“灵魂寄存公司”的报道,说他们发明了一种抽取灵魂的技术。
老板用一个比喻,打动了吉亚马提。他说,马戏团的大象,从小被拴在木墩上。等它长大了,以为自己一上木墩就是被拴住的,所以老老实实配合表演。“灵魂就是那根拴住我们的、看不见的绳子,”老板说,你可以抽出来,寄存在这里。为了避税,也可以运到马里兰州的仓库。
吉亚马提抽出了95%的灵魂。他仍然有思想、有记忆、有意识。但日渐失去的,是一种又真又活、深入骨髓与骨节的情感。年前,一位老朋友突发脑血栓,半身瘫痪。他在病房中恐惧忧伤,于冥冥中听见呼唤。就像在帕斯卡尔的“火之夜”,杨老师说,最感恩的是意志、思维和语言,这最珍贵的“三大件”保存下来了。当时我以为他所言正是指向灵魂。但吉亚马提抽取灵魂后,表面仍拥有这“三大件”,却又若常若断,俨如赝品。可知灵魂的真义,更隐藏在意志、思维和语言的背后。
按道教说法,人是“形、气、神”之融合。吉亚马提的例子,可称为有气而无“神”。葛洪在《抱朴子》中,将修身之道,延伸到治国之途。他说,“神犹君也,血犹臣也。”吉亚马提失去灵魂,犹如一国无君,他的生活和表演,从此有气无力。
佛教的基石,则在“无我”。虽然“中阴”之说通常被视为灵魂,但“灵魂不灭”的观念,其实是希腊形而上学的特产。中阴并不永久存在,更非超越于身体之外,并引导、统摄肉身生命之行为的绝对精神。所以圣严法师在《正信的佛教》中,开宗明义地宣告,“佛教不相信一个永恒不变的灵魂,如果相信了灵魂的存在,就不是正信的佛教徒。”
很简单,灵魂的实体性与永久性,与“缘起”、“无常”的宇宙观无法兼容。灵魂若是一种实在,超凡入圣的涅槃就不可能。佛教事实上是无神的宗教,既然人的肉体,没有可以引领、指挥其活动的不灭灵魂;那么整个宇宙,也没有能创造它、引领它、爱它及审判它的造物主。因此,除了个人的修行自渡,也不可能有救赎众人灵魂的救主。如果契诃夫也这样想,他就不会写出《万尼亚舅舅》。
事实上,在写这部剧作5年前,契诃夫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口气凄凉,比我那个夜晚更甚。他说,“我们既没有切近的目的,也没有遥远的目的。我们的灵魂是狮子大张口的空洞。我们不相信革命,我们没有上帝,我们不怕鬼魂。拿我个人来说,我甚至不怕死亡和盲瞎。一个没有欲望、没有希望、无所恐惧的人当不成艺术家。必须承认,我们的情形没有一点可以叫人羡慕的地方。”
这是对吉亚马提的角色最好的解读。剧中这家公司从俄罗斯走私灵魂,吉亚马提的灵魂,被偷到了俄罗斯一个女演员身上。他也租用了一个俄罗斯诗人的灵魂。结果那是奸商用一个穷困的俄罗斯女工的灵魂假冒的。吉亚马提在海边,感受到内心的强大。他说,这是很美的灵魂,她不该捐赠出来。等他来到俄罗斯,女工已经自杀。
柏拉图的灵魂观有两个要义,一是灵魂不朽,二是灵魂与肉体的二元对立,就如伊特鲁利亚的强盗,将幸存者与死尸面对面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亚里士多德曾用这个比喻,来描述不朽的灵魂如何被囚禁在必死的身体中。但他后来在《论灵魂》一书中改变了看法,认为灵魂是肉体的形式,“灵魂是潜在具有生命的自然物体的第一现实性”。这看法影响到奥古斯丁和阿奎那。奥古斯丁说,“人是由灵魂和肉体构成的理性实在。”人不仅仅是灵魂,也不仅仅是肉体,而是同时拥有二者。阿奎那进一步解释说,“灵魂就是使肉体成为人的肉体的那种东西。”就像盐同时有氯和钠的成分,但只要盐存在,就看不到氯,也看不到钠;氯和钠个别存在,就没有盐。
几年前,邵燕祥先生写过一本忏悔录,叫《找灵魂》。奥古斯丁说,“精神如何和肉体结合成一个生命体,这是极其神秘的、人不能理解的;然而,这就是人生。”影片最后,灵魂被资本化,装在玻璃瓶里,看好巨大的投资前景。
这是似曾相识的一幕。最近,赵启正先生在新闻发布会上宣称,“从来只有物种适应环境,没有环境适应物种的。”但他忘了解释,他指的是抽取了灵魂之前的物种,还是抽取了灵魂之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