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永远无法拨通的电话

　　在被浑浊的泥石流无情吞没之前，妻子在无边黑暗中打给王伟的这个最后电话，他却没有接到！从此以后，这个电话他再也无法拨通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王玉山、刘昕 | 舟曲报道

　　2010年8月8日零点06分，武警舟曲县中队副中队长王伟手机上的一个未接电话，成为这个年仅27岁小伙子心中永远的痛。

　　那一夜，电闪雷鸣笼罩下的舟曲县城，正在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特大泥石流深深伤害着。

　　那一刻，王伟正带领5名战士在舟曲县看守所紧急转移犯罪嫌疑人。

　　电话是王伟的妻子张蓉打来的。在那样一个漆黑而又危机四伏的夜晚，一个女人、一个妻子，首先想到的总会是她的男人。

　　可惜，在被浑浊的泥石流无情吞没之前，妻子在无边黑暗中打给王伟的这个最后电话，他却没有接到！

　　从此以后，这个电话他再也无法拨通！

　　我们绝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灾难已有征兆。

　　8月7日晚11点20分，正在和张蓉通话的王伟突然听到天空中发出“好像钢筋在水泥路上摩擦”般的刺耳声。

　　“张蓉，下这么大雨，闪电打雷，你害怕不？”觉得不对头的他赶紧问。

　　“有点害怕⋯⋯”

　　“别怕！”

　　听着外面水声越来越大，王伟催张蓉：“你赶紧穿上衣服跑⋯⋯”

　　除了这几句简单的对话外，王伟已经记不清楚当时自己还说了些什么，但意识到情况危险的他匆匆挂断电话后，立即向中队领导汇报，紧接着吹响紧急集合哨，集合兵力，清点人数，要求每人带上雨衣和应急照明，准备应对突发事件。

　　关键时刻，在中队工作2年多的王伟，对舟曲容易发生地质灾害的情况比较熟悉。

　　短短20分钟后，山洪在县城迅速蔓延。按照预案，王伟带上应急兵力立即登上监墙，警戒并转移犯罪嫌疑人！

　　舟曲县看守所当时关押着18名犯罪嫌疑人。虽然是犯罪嫌疑人，但在武警官兵眼里，他们同样是需要尊重与保护的18条生命。

　　线路中断的舟曲县城此时一片漆黑。站在高高的监墙上，王伟和战士们一开始只听到水声很大，但在强光手电照射下，竟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难道是从那边的山上下来的？一照，没有。

　　王伟下意识用手电向墙下一晃：监墙外，几层楼高的山洪呼啸而至，大堆淤泥刹那间涌到了中队门口。

　　此时，监墙内，18名惊恐不安的犯罪嫌疑人高喊着救命，一双双求助渴盼的眼神望着监墙上的武警官兵。

　　“我们绝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 面对这些躁动不安的犯罪嫌疑人，大雨中，王伟扯着嗓子大吼。

　　11年的部队磨炼让王伟在危险面前愈加冷静。他把哨位子弹安全箱的子弹取出来装在口袋里：万一有啥事，子弹还能带上。

　　随后，王伟赶紧带领战士和干警们一起，把18名犯罪嫌疑人全部安全转移到看守所左边距离洪水最远的一个号子里。

　　半个小时后，滔天洪水紧贴着监墙呼啸而过。

　　但，与看守所仅隔一个山包的三眼村随之传来的坏消息，让来不及喘口气的王伟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上：三眼村发生特大泥石流，大面积房屋被夷为平地。

　　舟曲县看守所位于县城的罗家峪，而张蓉和她的父母、妹妹住在三眼村附近的923林场职工家属院。

　　三眼村是舟曲县的老城，几乎全是老房子，林场家属院又在白龙江的最下游⋯⋯

　　茫茫黑夜里，谁也不清楚，这场灾难究竟会对舟曲造成多大的破坏。

　　王伟赶紧掏出手机：妻子的一个未接电话！

　　王伟赶紧回过去：无法接通！

　　再打，还是不通！

　　此时舟曲县的通信已经中断。参加过2008年“5.12”陇南抗震的王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知道一时半会不会通。

　　“等通信恢复了，也许就能打通了。不过，也有可能⋯⋯”他并不能肯定自己的想法。

　　灾难让他们阴阳相隔

　　天刚蒙蒙亮，在看守所忙了一夜的王伟，又着齐胸深的洪水，带领战士边探路，边救人。

　　刚走出中队不远，在一处坍塌的楼梯拐角处，他们发现有两道微弱的手电光在晃动。

　　“有人！”“上！”

　　两名群众深深陷在淤积里，仅露出泥面的两只手和头也沾满了淤泥，如果不是手电光，很难被发现。一夜的挣扎，他们甚至连喊救命的力气都已用尽。

　　跳进淤泥里，战士们用手从一米多深的淤泥里艰难挖出一条狭窄空隙，用背包绳绑在被困者腋下，一点一点使劲拉出来⋯⋯

　　洪水遍地的舟曲，已经没有路可言。每往前走几步，都会有极度惊恐的老百姓扑上来，紧紧抱住武警官兵，哭着请求去救自己的家人。

　　需要救的人太多了！早已成了泥人的王伟，恨不得再多长几条胳膊！

　　那天早上，王伟带领官兵先后救出23名幸存群众。

　　穿城而过的白龙江被泥石流堵塞成堰塞湖，进出舟曲的道路完全中断。

　　灾情紧急。正在中队检查工作的支队政委命令王伟带5名战士，从舟曲县城四周的大山上尽快开辟一条小路，引导前来救援的所有部队。

　　在舟曲两年多，王伟还从没爬过这些看似近在眼前的高山，一路问，一路摸，当天下午，他们终于找出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

　　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泥水夹着石子，王伟的脚上磨满了血泡。

　　数也数不清的救援部队，开进舟曲。

　　这两天，王伟带领战士一直在三眼村泥石流废墟上挖掘被掩埋人员。距这里仅400米之外，就是妻子张蓉的家，那里至今仍泡在泥水之中，居民几无幸存。

　　王伟的心，变得特别特别的凉。

　　这两天，这个“狠心”的男人甚至从没有找过妻子：在8月8日那天凌晨，在那样的情景下，在电话一直不通的时候，王伟也许就已知道，妻子没希望了！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那个地方，还不如在这些能工作的、也许有希望的地方，好好干！” 作为军人，王伟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带人专门去救她，因为舟曲还有好多人需要去救。

　　尽管，他心里也不肯承认这个无奈而残酷的现实。

　　8月8日，这个许多人再也熟悉不过的日子，在王伟夫妻此前的故事里，本应是一个美好的记忆：2年前的这一天，舟曲群众到武警中队慰问官兵，性格开朗的张蓉和王伟坐在一起聊天，初次相识，一见钟情。

　　可是，无情的灾难，让他们阴阳相隔，记忆幻化。

　　发短信的那个人再也不见了

　　8月9日，张蓉的叔叔给王伟打电话说，那天晚上，有人看到张蓉从屋里跑出来了，但没有跑出院子。

　　“现在遗体应该不在房子里，可能被洪水直接冲到白龙江里了。”泪水一滴一滴从王伟的脸上无声淌下。

　　这些天，王伟会经常回忆起从前，回忆妻子打给他的最后一个电话，那个永远无法拨通的未接电话。

　　张蓉比王伟小2岁，在舟曲经营一家化妆品店。2010年1月6日，两人走进婚姻殿堂。一个多月前，他们有了自己爱情的结晶。

　　相识结婚几年来，王伟一直在基层连队，按规定必须24小时在位，聚少离多的两人甚至在结婚时，王伟在婚礼前一个晚上10点钟才把假给批下来。

　　王伟的老家在陕西渭南，总共20天的假期，两人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路上。婚后8个月，两人在新房也就住了六七天。

　　这些天，每当王伟闲下来的时候，他脑子里总是会回想起张蓉经常给他说起那句话：王伟，我有时真的想靠你，但你太忙了，我只能靠自己。

　　说归说，作为军人的妻，张蓉最理解自己的男人。

　　休婚假那20天里，每天早上，张蓉都会让王伟多睡会，自己起早煎鸡蛋、做汤，给他把早饭做好。

　　那短短的几天，张蓉总是让王伟感觉到：这是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

　　而王伟最幸福的事情，是在厨房里给妻子做几个菜，露上两手。

　　他的电脑里，保存着许多如何做饭、做菜的资料。张蓉喜欢吃鱼，他就找来食谱；张蓉怀孕后，他悄悄买来“怀孕的时候应该注意哪些、不能吃哪些”等书籍放着妻子的床头⋯⋯

　　两人常常紧握着对方的手，脉脉对视着说：这辈子有你，是我最大的幸福。

　　王伟的母亲已年过六旬、身体有病。8月7日，王伟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你妈一直说给媳妇打电话，可总打不通，天天急得转圈圈。

　　没有办法，王伟找了一个女同学，让她冒充张蓉给母亲打电话说，这几天舟曲发生洪涝灾害，今天刚能打电话。

　　王伟说自己现在只能把母亲骗上半年，半年后就说自己和张蓉感情不和，离婚了。这样老人心里不会像现在这样，受这么大的打击。

　　这些天，王伟从早到晚一直拼命干活，累得受不了了，就枕个挎包，躺在地上，睁着眼睛，凝视夜空。

　　王伟现在最害怕晚上。眼睛一闭上，仿佛就能看到妻子向他伸着手，叫着自己的名字⋯⋯

　　这样的晚上，不管是妻子还是恋人，如果两地分居，正是通电话的时候；在一起的话，也正是两个人躺在床上聊聊家务等事情的时候。

　　“以前，每次打电话的时候，她都要跟我多说会。她给我打最后一个电话，也许是在怪我没去救她，也许她是在担心我⋯⋯现在真想再给她打打电话，说说话，可是再也没有了，她再也听不到了⋯⋯” 王伟说不知道这几天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好多人一见我就问，媳妇呢？那种感觉，绞心！”

　　王伟的手机里，至今仍保存着张蓉8月7日傍晚发给他的最后一条短信：亲爱的，今天真凉快，你可以睡个好觉了！

　　可是，发短信的那个人，再也不见了。

　　王伟现在最大的希望是，等救灾结束后，找到妻子一家人的照片，把她们安放在一个洪水永远淹不到的地方。以后每年的8月8日，他都会在那个地方，给她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8月11日夜，隆隆的雷声和长长的闪电响彻灾后舟曲的夜空。

　　滂沱大雨中，在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上，王伟又一次拿起手机，不停地拨打着那个永远无法拨通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