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避免的悲剧
本报记者 王鑫昕
在曾世杰(右)的一本高中时期的笔记本上,放着一张当年他和好友的合影。本报记者 王鑫昕摄
新学期开学了,当同学们踏进大学课堂时,曾世杰只能待在看守所的铁窗内,等待法院的判决。
2010年3月30日晚,四川大学公共管理学院2008级信息资源管理专业本科生曾世杰手持刀具,在校园内制造了1死2伤的惨案。
9月4日,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庭审中,曾世杰申请进行精神病鉴定。法院没有当庭判决。
由于曾世杰高中阶段成绩优秀,案发时正在重点高校就读,知情者对此无不感到震惊。
日前,中国青年报记者前往曾世杰的家乡和学校,寻访与他相熟的亲友与同学,试图还原他的求学与生活经历,探寻这起校园惨案发生背后的深层次原因,为今后避免此类悲剧的再次发生提供借鉴。
案发后深刻悔罪
案发当晚,曾世杰杀人的消息通过QQ群、BBS、贴吧等公共传播渠道,在四川大学校园里快速地扩散。次日,四川大学发布公告证实了这一消息。
9月4日,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审理曾世杰杀人案,庭审过程对案发前后的情况进行了还原。
成都市人民检察院经依法审查查明,被告人曾世杰自感因家庭经济条件不好及自身相貌等原因受到别人歧视,产生了杀人泄愤的念头,于2010年3月30日21时许,携带事先准备的尖刀,到四川大学江安校区环形大道北段路旁,先将本校学生被害人唐某刺伤后,又将被害人彭某当场杀死。随即,被告人曾世杰又窜至四川大学江安校区建筑与环境学院楼后的“沫溪”旁,持刀捅刺被害人张某,被害人张某被刺伤后立即与其搏斗并将被告人曾世杰控制,曾世杰被闻讯赶至的保安和警察挡获。
起诉书显示,经法医鉴定,被害人彭某因胸背部刺创致心、肺损伤大出血引起失血性休克死亡,唐某被鉴定为轻伤,张某被鉴定为重伤。
据旁听了庭审的记者回忆,曾世杰的家人没有参加庭审,但有一些他的大学同学前来旁听。从进入法庭到退庭,曾世杰始终埋着头。
在曾世杰向法院提交的个人陈述中,开头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审判长,我是罪犯曾世杰,对我所犯下的罪行深感后悔,也为自己的行径感到可耻与唾弃,为自己肮脏、罪恶的灵魂感到羞耻。在此向被害人及其家属致以真诚的歉意——对不起。对自己走上这条路致以深刻的反省与剖析……”
庭审中,曾世杰在做最后陈述前向到庭的受害人家属鞠了两躬,说了两声“对不起”。
在其字迹工整、长达3页的个人陈述的最后写道:“我知道我所犯下的罪行应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但我今年才20岁,还是一名在校生,希望法院能对我减轻处罚,给我一次机会。我将努力改造、深刻反思,用一生中剩下的时间为自己洗罪。”
在曾世杰的辩护人姚飞看来,曾世杰杀人的事实很清楚,此案在证据上也没什么可辩论的,“故意杀人是可能被判死刑的”。
开庭前,姚飞在看守所与曾世杰进行了一次会面。当被姚飞问起“你后悔吗?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你还会不会杀人”时,曾世杰表示,“如果真那样,我绝对不会去杀人,我太对不起死者了,他们是无辜的!”
检察机关认为,被告人曾世杰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32条之规定,本案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故意杀人罪追究被告人曾世杰的刑事责任。
在辩护意见中,姚飞请法庭不要判处曾世杰死刑,理由包括“法律的最大价值是让人有尊严地、自由地生活。被告人曾世杰是因为受到其心理难以承受的‘相貌歧视’,才在无意识控制下伤害他人的”,“被告人有自我认罪、也有当庭表示愿意积极赔偿受害人的悔罪意思表示,可以酌定从轻处罚,不判处被告人死刑”。
家境贫寒 与家人缺乏沟通
据成都当地媒体报道,庭审时,公诉人问曾世杰为什么要杀人,他回答:“因为有人说我长得丑,认识的人也说,不认识的人也这样说。”曾世杰说,有一次他跟同学打篮球,双方发生一点摩擦,有人说:“你长得这么丑还有活下去的勇气,真不容易。”还有人说他皮肤太黑。
公诉人问:“为什么会因为这种话就萌发杀人的念头呢?”
曾世杰哭出声来,说:“我长期受到老师同学的歧视,我受不了了。”
公诉人问:“你为什么要选择在3月30日作案?”
曾世杰说:“当天晚上,室友在宿舍看四川方言小品电视时捧腹大笑。我觉得他们是在笑我,我当时就想杀人,所以把刀从柜子里拿出来就出门了。”
在向法院提交的个人陈述中,曾世杰也称自己上大学后在相貌、经济等方面“受到很多人的嘲笑与歧视”,“加之性格内向,不爱与人交谈,遇到什么事都爱憋在心里,时间长了以后,便产生了特别强烈的抑郁感与自卑心理”。
曾世杰的家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德昌县阿月乡仁寿村,距离成都约600公里。曾家有两个儿子,经济条件并不富裕。曾世杰的父亲曾贵安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因为经济上的拮据,他无法在小儿子曾世杰的学业上提供更多的帮助。
有一年寒假,说到成绩问题,曾世杰跟父亲说想转专业。当提到转专业需要6000元时,曾贵安吓了一跳,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大数目。“能不能跟老师商量一下,先转专业,钱先欠着,晚点再交?”后来曾世杰再也没提起转专业的事。
父子俩还曾因为填报志愿上的分歧闹过不愉快。2008年,曾世杰以609分的成绩考入四川大学,这一成绩在当地属于高分。9月9日,中国青年报记者在曾世杰的高中母校——四川省凉山州民族中学采访时发现,他的名字被列在该校2008年高考光荣榜上。
曾贵安希望小儿子能去上军校或免费师范院校,但曾世杰最后没有遵从父亲的意愿。
“父亲因为我分数够而没有报考军校或免费师范而大发雷霆,他说家里本来就相当困难。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也确实理解他,从那以后我心里就充满了愧疚与自责。每次大学放假自己回家拿钱的时候,父亲都会发火。”曾世杰在个人陈述中写道。
案发后,学校打电话通知曾贵安前去处理,曾贵安的第一反应是,去一趟成都要花好多车费。“一点小事,你们处理了就行,我没钱买车票。”
曾世杰的哥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他被劝说去为曾世杰请个律师,但打听了至少要花1万元,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除了家境贫寒外,曾世杰和家人的沟通也很少。曾世杰的哥哥之前在外打工,案发后才赶回家中。而曾贵安表示,他从来不知道小儿子在学校里的情况,特别是上了大学以后。类似遭到同学嘲笑和歧视之类的事情,也是在曾世杰出事后听辅导员说的。
另据当地媒体报道,曾世杰在与律师交流的时候说,他父亲好赌博。有一次曾世杰被同学打伤,对方家长同意支付1500元赔偿,曾世杰找到老师说:“请你在银行给我开个户把钱存起来,千万不要给我爸爸,要不然他又要拿去赌博。”老师按照曾世杰的要求把钱给他存进了银行,这笔钱支撑曾世杰花了一学期。
在个人陈述中,曾世杰也提到了自己和家人缺乏沟通的情况:“父亲、哥哥性格内向,因此我有什么事时,只能自己压在心里,不会向他们倾诉,性格就变得越来越抑郁。”
曾世杰的亲友们相信,曾世杰一定是心理上遭遇了过不去的坎儿。至少他母亲去世那年,曾世杰是受了刺激的。
曾世杰初三时,母亲出走。半个月后,人们在村子附近的山沟里发现了她的遗体,面目全非。法医解剖遗体的时候,曾世杰目睹了整个过程。
“怎么会让一个孩子看遗体解剖的现场?没有让他回避吗?”中国青年报记者问。
曾贵安和亲友面面相觑,仿佛才醒悟过来。
曾世杰的小姨说,母亲是曾世杰最亲近的人,母子俩经常形影不离。母亲去世后,面临中考的曾世杰时常一个人在学校里漫无目标地乱走。
“母亲于2005年离家出走后,由于不明原因去世,自己当场目睹了母亲被解剖的过程,这对我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创伤,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而父亲的脾气本来就不好,母亲去世后他的脾气就更加暴躁了,经常骂我,时间久了,我感到无法忍受,性格也变得越来越暴躁。”曾世杰在个人陈述中写道。
成绩不理想,开始自暴自弃
进入大学后,曾世杰一度学习非常刻苦。
在同班同学吴亮(化名)的印象里,“大一上学期的曾世杰是那个每节英语课都坐在最前排右侧的男生,是那个每门考试的答疑课上都积极向老师提问的男生,是那个经常和他在寝室里讨论数学题的男生”。
“他还特别好强:不仅在学习上认真努力,即使是去打篮球,所在的队伍比分落后了,曾世杰也会非常心急地要追回差距。”
室友白伟(化名)说,曾世杰给自己的定位很高,目标是拿奖学金。小学、中学时期,他一直是学习尖子。高考时他还是学校应届生中的第一名。
没想到,付出艰辛努力的曾世杰,期末考试成绩却很不理想,很多科目只有六七十分。同学们认为“考了就能过”的军事理论,他竟然挂科了。
那个学期,曾世杰失去了评优、拿奖学金的资格。
这对曾世杰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室友崔军(化名)用“愤怒”来形容曾世杰当时的心情。崔军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他们俩同时选修了武术课,曾世杰比他刻苦多了,还专门从网上下载了太极拳视频,晚上在宿舍边看边练习。结果,考试成绩曾世杰比崔军还低了10分。
得知成绩后,曾世杰当着崔军的面,愤怒地质问:怎么你的分数比我还高!
三个室友都认为,大一上学期考试失利,是曾世杰大学生活的转折点。
大一下学期开始,曾世杰很少出现在课堂里,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上网、打游戏上面,性格也变得更加敏感了。大二上学期,曾世杰一节课也没上,连期末考试都没有参加,早早地回家去了。辅导员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有同学试图挽救曾世杰,希望他不要堕落下去。班干部吴亮曾在曾世杰的QQ里留言激励他振作。但第二天,吴亮收到了曾世杰的邮件。曾世杰在这封2009年10月28日晚上发出的邮件中写道:
我明白你说的事(是)什么意思,我也懂那些事情。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我又能怎么办?有些事情你是不会懂的,不知道你是否能懂。有的人是懂了也无能为力,有的人是懂了却在逃避。而我懂了就只能等待了,或许会有个结果,或许没有结果,但我都会等下去,知道(直到)某天……
谢谢你的关心,我也明白这样下去将来肯定只能当个要饭的了,但我也无能为力,事实就是这样,现实是残酷的,可能你没有经历过,但我不会怪你。
你好好加油啊,继续努力,争取拿个国家奖学金!那也是我所梦想的,可惜没机会了。那样好的学习我也只能回味高中时光才能找得到了。
看了这封邮件后,吴亮打消了继续劝说曾世杰的念头,他看得出曾世杰心里依然希望“大有可为”,但是有一些他所不了解的“现实”给了曾世杰很大的压力。
“有时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曾世杰几乎彻底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以至于外人根本无法发现他想杀人的迹象。
9月12日晚,曾世杰的辅导员宋轶在电话中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尽管他多次主动找曾世杰谈心,但现在看来,曾世杰在谈话中有所保留。“他总是回答得很快,落实得不咋地。”
宋轶管着8个班的近400名学生,“很难做到像高中老师那样,对学生关心得那么仔细”。他解释:“因为是自由选课,很难查到一个学生‘逃考’。没有参加考试可能是学生没选这门课。只有等成绩出来后才能发现。”
曾世杰的逃课、打同学、不参加考试等行为,学校以批评教育为主,没有给予严厉处分。宋轶说,对于曾世杰这样的同学,越处分,他受到的打击越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