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隐匿的DNA:张振风案的乡土版本
劫案频发的乡村,破案心切的警察,冤案故事的起点总是大同小异。捕风捉影地抓了人来,剩下的都交给刑讯逼供。5个人互不熟悉?没有关系。没有其他物证?没有关系。唯一的DNA鉴定跟这5个人都不相符?藏起来!反正这鉴定只跟一起劫案有关,剩下还有11起。有罪推定又如何,破案率才是最现实的考评指标。
如果个人判断可以取代证据,又何必要假借法律的名义?司法的天平,从一开始已经失衡。
主笔◎王鸿谅 摄影◎于楚众
抢劫案的谈资
一下大雨,村里的土路就变了形。这雨来得不是时候,9月底正值农忙,玉米收回来,要一边脱粒一边赶着在太阳下晒干,实在来不及弄完的,用玉米棒上的叶子编成串,先挂在各家墙头。王芳(化名)家离水泥路不过两三百米,走到门口,深一脚浅一脚的全是烂泥。9月25日下午,她正在屋檐下和一个推单车的女人说着话,面对本刊记者的到访,错愕又警惕,问明来意,脱口而出的还是一样,“我不是王芳”。
院里的狗警觉地吠着,直到被王芳拍了拍头,才肯安静下来。2007年4月21日那个深夜,狗也是这样吠着,王芳被惊醒,拿着手电筒出来,隐隐看到院墙外人影晃过,吓得赶紧进屋关门。河南农村的房子格局相似,一排土屋三面院墙的四方结构,能上锁的只有院门和房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丈夫和儿女都在外地打工,她的床就摆在堂屋里,正对着房门。狗突然不叫了,她心里起疑,“怕是被人下了毒”,又不敢出去,就拿着手电沿着门缝往外照,什么也看不着,她心里着急,听着外面再没有动静,轻轻开了门。结果,躲在门外的人迅速闯了进来,她只能辨认出一共4个人,都蒙着脸,3个人依次对她施暴,另一个走来走去地望风。他们走时还不忘打劫财物,拿走了她仅有的83块钱现金。
歹徒走后,王芳跑到对门邻居吕本兴家求助,连敲门都不敢,是翻院墙进去的,她担心“要是他们还没走远,听到我敲门,还不把我杀了!”吕本兴的妻子开门,看到王芳衣不蔽体,“吓得都不成人样了”。她劝王芳留宿一晚,可稍稍定神后,王芳还是执意回了家,换了干净衣服,在家里呆坐到天亮。吕庄村是柘城县洪恩乡辖区内的一个小地方,等到她叔叔上午打电话报警,消息早就传开了。警方的调查才刚刚开始,村里的风言风语已经甚嚣尘上,她是受害者,却成了谈资,还被丈夫嫌弃。
丈夫吕德(化名)几天后从义乌赶回来,没有安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觉得她又失财又丢人,就是个败家的货色。这骂话里有话,王芳曾经在村信用社存了2.41万元钱,却不小心把存折烧了,信用社的人不认账,赌咒发誓地说她讹人,因为拿不出凭证,事情僵持着不了了之,吕德余恨未消。王芳隐忍着几乎把自己逼到绝境,“快50岁的人了还碰到这种事情,哪里有脸活,是真想死啊”。她唯一的自我救赎,只剩下信仰,“发生过的一切,上帝都看得见”。她母亲信教,常常劝她加入,改改不耐烦的坏脾气,她年轻时没当真,直到七八年前才正式入了教。洪恩乡有教堂,教友们时常邀约着一起去祷告。说起往事,王芳都是神情凄楚,唯独说起信仰,脸上才有了神采,她说能听到上帝对她说话,上帝告诉她,好好活着不要死,还告诉她,要爱她的敌人们。可是当视线落在修补过的床腿上,她又回到了老姿势,双手交叉紧抱自己,蜷缩着发抖,泪眼模糊,“那晚床腿都断了啊”。
这3年下来,丈夫不归,家不成家,王芳也住不下去了,跟打工的儿女住在外地,只有每年农忙时节,庄稼要收要种的时候回来一阵。可只要回来,记忆终究是抛不开的,一贫如洗的破土屋里,除了地上堆了些刚摘的玉米,什么都是老样子,她依旧是被围观的对象。本刊记者要离开的时候,雨越下越大,原本看不到几个人的村子里,一路都站满了人,也不打伞,也不说话,问他们什么,也不回答,彼此交换几个眼神,再继续打量着你。
专案组的线报
当年出警的洪恩乡派出所共有5名警力,所长王保力和下属的4个民警,辖区包括16个村委会。王芳不认识来的警察,但是记得“他们来过好几次,问得很仔细,我能说的都说了”。虽然记忆有些混乱,王芳仔细想了想还是能够确定,警察到来前,屋子里保持着原样。“我没动过,也没有人动过,看热闹的都站在院子外面。”警察们第一次来花的时间最长,他们勘查了现场,可是取不到指纹,也找不到脚印,唯一有价值的证物,根据案卷记录,是留有可疑痕迹的“白色袜子一双,上衣布料一块”。
王芳属牛,1961年出生,出事时候46岁,并不美艳,甚至有些苍老,头发黑白参半,在村里默默无闻,没有跟人结怨,在吕庄村也算不上有钱,只跟对门吕本兴家一比,就一目了然。单看这一桩案件显然没有什么头绪,可是跟同一时段的其他案子放在一起归类,结果就不一样了。洪恩在柘城县东南部,与鹿邑接壤,以惠济河为界,南边就是周口鹿邑县的地界。这种两县交界的地方,治安从来都是个问题。尽管这些抢劫案的共同点仅仅在于:都是团伙作案,都发生在夜间,警方的现场勘查收获甚微,受害者和目击者的回忆语焉不详,但有了警察们的线报,便轻车熟路地有了着落。一个半月后,这案子就和其他十来起劫案绑定在一起,被柘城县公安局牵头的专案组迅速告破。
嫌犯都来自惠济河南岸的鹿邑,起初是4个,张振风、郭辉、郭心奎和刘超,7月份之后,团伙成员新增了刘传军。首先被抓的是张振风,他是警察们的头号怀疑目标,至于原因,《商丘日报》2007年7月7日《利剑斩魔爪》的报道里这样解释:“通过多日的秘密走访,大案中队长王杰、五中队长孙宏志向专案组汇报,鹿邑县杨湖口乡田庄村的张振风平日里游手好闲,无正当收入,但赌博、吃喝却出手阔绰,近期曾一次拿出近2万元现金偿还赌债,并且还经常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员厮混,昼伏夜出,行踪诡秘。”
张振风2007年6月3日下午被带走。“我正在地里收麦子,乡里的警察来了,说有事情找我,我就跟他们走了,第二天就被关到了洪恩派出所。”他说。郭辉、郭心奎和刘超则在6月4日深夜被带走,出动了“36名警察”。按照警方的说法,团伙成员都是张振风供述出来的,但张振风却大呼冤枉。2010年9月23日晚上,在鹿邑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张振风正在陪护左手骨折的小儿子。他赌咒发誓地说自己“从来不打牌、从来不赌博”,“跟郭辉他们仨都不熟”,“就是见过面,能认出人来,名字都有点对不上号”。至于这3个人为什么会被牵扯出来,张振风说“跟我没有关系,是警察拿了他们3个的照片来给我认”。他只承认,最后被抓的刘传军是他的朋友,“关系不错”。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说能行吗,受不住啊,最开始让我招出7个人来,我去哪里找啊,只好连父母都凑上了。”
如果一定要寻找这5个人的共同点,那么他们都算“不太安分”的农民。1973年出生的张振风14岁就跟着大哥外出打工,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村里人不愿过多评价,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上两句,“朋友多,门路多”。1976年出生的郭辉没有出门打工的经历,先是在村里收购粮食拉出去卖,后来又做起了化肥、种子的农资生意,要在村里经营这些,自然要具备讨价还价和解决各种麻烦的能力,他两个胳膊上的刺青,显然很有说服力。1965年出生的郭心奎与郭辉同村,家里有两条挖沙的船,平日里有些刺头脾气,临近的几个老妇人说起他来一点也不客气,“他这个人,被抓起来也不亏”。1986年出生的刘超,家境看起来最好,父亲搞点养殖的小买卖,岳父开了家饭馆交给他打理。这个如今一说话就低着头的年轻人,当年也是个暴脾气,他的两个手腕,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疤。“不是被抓以后弄的,是以前的。”他有些不好意思,边说边扯扯袖子遮盖起来。至于最后被牵扯进来的刘传军,年纪最大,1963年出生,帮人跑车搞运输,也是个“门路多”的人。
刘超的饭馆在集市上热闹的十字路口,这里成了他结交朋友的场所,郭辉、郭心奎都是这里的常客,尤其是郭辉。张振风也来过,但刘超说跟他并不算熟,“好像只有一次跟他推了一把牌九,就几分钟,我就去忙其他事情了”。但刘传军、刘超和郭辉都斩钉截铁地说,“根本不认识,开庭的时候才第一次看到”。除了他们几个,刘超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朋友,2006年,他跟着这些人一起去偷过村里的杨树,价值6000元,当然,在他被抓之前,这些都还是秘密,警方并没有任何线索和证据。至于张振风家里那834张10元假币也是一样,如果不是6月7日的搜查,它们仍旧会秘密地藏在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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