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民”当选村委会主任前后

　　文_本刊记者 陈统奎 发自江苏泰兴

　　2010年10月，江苏泰兴市泰兴镇南殷村选举产生了新村委会主任，殷辉高票当选，但权力交接却一波三折。

　　上任之前，殷辉参加村委会“两委会主要干部碰头会”，就感受到了“下马威”，这个会议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决策权归“两委会”，新当选的两名村民委员会委员不属编制干部，不用正常上班，有事或开会需要他们时，每人发50元一天的补贴。殷辉识破了这个决定的用意，他巧妙地动议两名委员“不拿工资来上班”，冲破了孤立圈。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殷辉管不着村委会的会计，新村委会实际变成“一个空壳”。

　　“刁民”殷辉登场

　　一个小小的村委会竟上演如此激烈的权力争夺战，殷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此被选民拥戴，又如此被“地方势力”嫌弃？殷辉自述称，他出生在“老实世家，很本分的”，当过兵，靠创办家庭工厂谋生，向来不参与政治，但2008年，他被一股洪流卷入南殷村的公共事务之中。

　　2007年以来，南殷村不少村民因泰隆集团工程擅自占用耕地69.606亩，频频上访，殷辉埋头做厂，对此不闻不问。殷辉的父亲殷宝田是位退休工人，曾做过民办教师，2008年5月，村民李富林等人请72岁的殷宝田写了一份告示在村中张贴：“殷乔章犯下罪恶事件，三证不发，以推磨为幌子，帮殷根章抢田，南殷人民坚决追查到底。”殷乔章和殷根章是兄弟俩，殷乔章是前任南殷村党总支书记，而殷根章则是在泰兴市赫赫有名的泰隆集团董事长。泰隆集团原为南殷村集体企业，现今产值10多亿元，是泰兴市利税大户。

　　这份宣示激怒了很多人，时任村委会党总支书记、村委会主任阚家荣(任前是泰隆集团的保卫科长)和殷根章、殷乔章等几乎同时到泰兴市公安局济川派出所报案，称受到了“大字报”的人身攻击和侮辱。公安机关自此介入该“侮辱罪”案件，几天之后，参与者殷宝田等村民相继被拘留。不过，听到父亲被拘留，殷辉反而有点高兴，觉得老爷子脾气比较倔强，好抽烟、打麻将，“到里面也好磨一磨”。当看守所叫他去把父亲保出来时，殷辉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父亲被你们抓进去肯定有理由的，要是该判你们就判刑好了。”

　　“结果政府误解了，认为我在跟他们作对。”不久，殷辉的哥哥殷煌也被抓进去了。哥哥被抓后，村民纷纷支持殷辉出面讲话，“为老百姓办事”。殷辉也很不服气，他无法接受“老实世家”遭遇如此境遇，个人恩怨情结一下子将他推上台面，走上维权之路。殷辉咽不下这口气的还在于，他父亲曾是泰隆集团董事长殷根章的启蒙老师。

　　而殷辉还没开始维权，地方政府已经派人到他家了解他工厂的情况，精明的殷辉感觉到自己也要“被搞”了。当天，殷辉立即解散工人，把工厂停掉。一开始，对手们并没有把殷辉的上访当回事，“翻不起大浪”。这期间，江苏省国土厅下了批复，认定泰隆集团非法占地38.8485亩，殷辉抓住问题做文章，提起行政复议，客观上让“地方政府感受一定的压力”。同时殷辉在北京上访也引起了国务院法制办的关注，并在2008年正月派调查组下来开听证会，在泰兴市政府开听证会那天，南殷村村民们把泰兴市政府3个大门围住。

　　政府当即把这起“群体性事件”的账算到殷辉头上，“从这时起他们开始抓捕我了，听证会结束以后，我就跑掉了”，苏州、南京、北京，殷辉开始走上一段坎坷的“逃亡路”。

　　殷辉一边“逃亡”，一边上访，随着对“内幕情况”的了解，殷辉愈发侧重于维护百姓切身利益，用他自己的话说，开始“为民请命”了。通过上访维权，殷辉浴火重生，从一名家庭工厂小老板成长为一位社区维权头人，民心向背使他被动完成了个人命运的转折。当然，在政府某些人的眼里，殷辉依然被视为叛逆的“刁民”。但是谁都没料到，正是这个某些人眼中的“刁民”，在2010年10月的村委会选举中，高票当选村委会主任。

　　不走上访老路

　　除了殷辉长期“逃亡”，当地公安机关相继关押、拘留了30多名上访村民。

　　2009年，哥哥殷煌刑满释放。那天，南殷村有一场自发的欢迎仪式，村民夹道欢迎“维权英雄”归来，并在殷煌及另两位维权英雄的胸前别上一朵大红花，鞭炮声足足响了一个多小时。殷煌向记者表示，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殷辉则理性地告诉记者：“村民士气相当高昂，等于民意的力量强大了。”

　　这时的殷辉很开心，哥哥出来可以把维权的事务揽过去，他可以卸下担子，继续办厂子了，但村民们不答应殷辉“离职”：“我逃亡这么长时间，老百姓对我产生了一种很信任的感觉，理性维权的方案制定执行，全都围绕着我来转。”村民们要殷辉“把南殷村的问题搞清楚了再办厂子”。

　　具体而言，南殷村有两大问题成为矛盾的焦点，一是原属集体企业的泰隆集团多年占用村集体土地上千亩，村民至今未领到分文补偿款；二是泰隆集团实施的“三次改制”，都未经村民集体同意，尤其是2004年的改制，村集体所有股份被“无偿转让”给经营管理层，私分了集体资产。

　　当殷辉找到知名律师浦志强时，浦直率告诉他，简单依靠上访和制造事端，难以解决问题，不光村民维权无望，而且还可能在冲突过程中出现倒退。他建议停止上访改走申诉程序，请求江苏高级法院依法重审殷煌等人“侮辱罪”案件，并在此基础上要求村务公开，通过积极参与村民委员会选举，以当选为中级目标，至少要依法罢免那些在台上不为村民办事的村干部。

　　2009年9月8日，南殷村360多名村民联名提出，要求罢免时任村委会主任阚家荣和治保主任殷明的职务。10月12日，南殷村449名村民又联名提交罢免全体村民委员会成员职务的报告。11月23日，村委会以“我们不可以自己召开会议罢免自己”为由拒绝了村民的请求。南殷村村民代表经过3个多月的反复上访、请求，到2010年1月8日，泰兴镇终于在南殷村举行“村民直评干部大会”，1086名参会村民对5名村干部的不满意率均超过70%以上。

　　这次直评，叫干部们直冒冷汗。根据泰兴市《关于开展村民“直评”村干部活动的指导意见(试行)》，“‘满意’和‘基本满意’率低于70%的，定为‘不称职’格次。‘直评’结果存入‘直评’对象组织人事档案和廉政档案，与考核奖惩挂钩，与选拔任用挂钩，与班子整顿挂钩。对满意度较低，特别是连续两年评为‘不称职’的，视情况做出组织处理。”不久，阚家荣被上级党委免去南殷村党总支书记一职，阚家荣亦知趣地辞掉了村委会主任一职。由泰兴镇经济服务中心对他作出的离任审计报告显示，在泰隆集团用地、泰隆集团改制等核心利益问题上，阚家荣都牺牲了南殷村集体利益。与之对应的是，南殷村村委会也在泰隆集团泰隆减速机股份有限公司账面列支招待费、差旅费等费用约101.8万元。

　　之后，泰兴镇空降一名副镇长和一名计生主任到南殷村当党总支书记和副书记，掌控南殷村局面。然而，阚家荣被罢免后，南殷村村民更信任殷辉了。到2010年10月，南殷村村委会届满选举时，超过50%的选民推举殷辉参选村委会主任一职，并推选两位“自己人”参选两个村委会委员职位。“当时我们很自信，我们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威望相当高，我们就是想利用这一次的改选来看一看老百姓当中到底有多少人赞成我们和殷乔章殷根章弟兄俩之间的较量。”殷辉说。

　　被推选出来之前，泰兴镇领导班子通知殷辉到镇里去“谈心”，殷辉表态：“南殷村三大问题不解决矛盾永远平息不了，不管能否当选，这三件事情我是永不放手的。”19日，殷辉被高票推选为村主任候选人。当天，殷辉有意给镇相关领导去了一个电话，婉转地问：“我想退出竞选行不行？”这位领导听了激动不已，说殷辉要是退出竞选，说明殷辉的胸怀和姿态相当高，将是响当当的一个人。殷辉听出味道来了：“他们还是想维护原有的领导班子，因为我当选的话势必在南殷村产生很大的动荡。”殷辉接话告诉这位领导，要是他退选，想请镇领导表态解决南殷村的问题，对南殷村的老百姓有所交待，这位领导也嗅出了话里有文章，马上改变态度：“你参加竞选我不反对，你退出竞选我也不反对。”当天，殷辉与这位领导的通话情况在镇里引起了极大反响。

　　接下来，戏剧性一幕上演了——19日，南殷村党总支一班人集体上访，称殷辉贿选，一张选票100元。21日，殷辉反将一军，告诉党总支一班人：“我不退出竞选了。”29日，选民投票，殷辉得票率超过70%，高票当选，另外两位“自己人”也高票当选委员，原有领导班子被选民抛弃，没有一个人当选。殷辉很是感慨：“这两年基层民主确实玩真的了，否则我不可能当选。”

　　依法行使权力遇阻

　　在当选村委会主任之前，殷辉虽然已经回到泰兴，但依然东躲西藏。不过，经过“村民直评干部大会”，他感觉到，当地政府对待南殷村村民上访一事的看法发生了质的变化， “原来政府认为上访村民是眼红、无理取闹、非法维权，现在，政府大多数官员已经承认南殷村存在情况，并不是南殷村百姓不对，老百姓不是要上访，而是迫于无奈。刚开始老百姓只要上访就抓，现在不抓人了，政府已经意识到，继续抓人的话，只能使南殷村的问题更加复杂化，更加尖锐。终究，南殷村的老百姓有2000多人，而不是只有一人，群众的利益大于少部分人的利益。”

　　当然，有些人还是无法接受殷辉当村委会主任。最明显的事实是，村委会原领导班子除了辞职的阚家荣外，其他人均升任村党委会副书记和支部委员，而这些人被“村民直评”的不满意度均超过70%。为什么会这样？原来在南殷村，泰隆集团党员人数占多数，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泰隆集团党员们依然票选这些人进入村党委会，本质上，这是权力之争，也是利益之争。已经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熟记于心的殷辉于2010年10月30日正式上任，他决定依法行政，并于11月3日自主召开第一次村民代表会议，通过村民代表行使权力来开各种各样的会议。

　　根据村委会组织法，每个季度至少要开一次会议，“我们不是一个季度开一次会议，而是一个星期就要开上好几次会议”。这下子，党组织成员不高兴了，上纲上线称殷辉不把党组织放在眼里，村委会班子和党组织成员就在村委会上进行了激烈的争辩，村委会班子坚持认为这是行使村民自治权，依法行政，针锋相对。如此情景，由镇里控制的村委会会计张亚红拒绝向新村委会班子移交财务，使殷辉变成一个“空壳主任”，财政权被控制，殷辉无比尴尬。

　　泰兴镇经济服务中心对前任村委会主任阚家荣所作的离任审计报告告称“账面存在大额现金收入不及时入账的现象”，共20笔，“违背了《泰兴镇村组财务管理制度》第十二条‘村组各项收入必须在取得的两天内入账’的规定”。记者仔细查看这20笔不及时入账的明细，有5万、10万、20万三种额度，其中3笔10万元资金不及时入账天数均超过160天。会计的责任也已经不容回避。为此，殷辉准备召开村民代表大会，动议撤换会计。

　　争取村民自治权是殷辉当选必须兑现的承诺之一，村民把他选上来，是要他推动解决南殷村“三大问题”的。就土地而言，为什么泰隆集团长期侵占村集体土地，村民却得不到任何补偿和安置呢？根据泰兴镇经济服务中心对前任村委会主任阚家荣所作的离任审计报告，其中确有玄机。村委会从1992年到2000年，3次将征地费共约382.69万元转给泰隆集团，记入“长期投资”，却无任何收益界定，等于泰隆集团一分未付就取得土地使用权。2004年改制时，村委会从“无偿转让”村集体所有股份中获得回报——泰隆集团每年支付100万～150万给村委会。

　　不难看出，“土地问题”和“资产问题”纠结在一起。根据记者获得的泰隆集团“三次改制”相关文件，通过三次改制，董事长殷根章一个人的股份一下子占总股本的40.16%，而泰隆集团工会所持有的股份占总股本的57.23%，操作者显然忌讳“私有化”这个罪名，让工会的股份占比超过50%。当地政府对这次改制的期待是“本次股权激励，将会激发泰隆人新的前进动力，为早日实现年产销过10亿元做出应有的贡献”。事实证明，这次改制解决了效率问题，也让泰隆集团的产销超过了10亿元大关，但这次改制却有失公平，而且程序不合法。

　　文件显示，2004年11月20日召开的南殷村村民代表大会第五届第五次会议，批准“无偿转让”村集体所有的泰隆集团全部股份量化给公司的经营层和技术、管理骨干，“以充分调动他们的创业积极性和创造性”。当天有54名村民代表签到，但记者采访到几名到会村民代表，他们都称当天会议根本不提资产无偿转让问题，有人以“移花接木”之技盗用村民代表签名做文章了。今年69岁的殷顺奎是一名有40年党龄的优秀共产党员，当年他第一个签到，他对记者说：“我们确实不知道这个情况，开会不谈资产问题，不谈土地问题，(无偿转让)这个东西不能公开的，秘密搞的。”殷顺奎直言，村民对集体资产流失问题“意见相当大，相当大”。殷顺奎多次站出来说真话，因是老党员，他本人倒是未受到打击报复，但他女儿和儿子在泰隆集团工作就受到了打压。

　　目前殷辉已经拿到这份54人名录，称可以辨认“这是一份造假决议”。为了弄清事实真相，殷辉将疑点汇报给“空降书记”成国祥，成国祥也坦诚地告诉殷辉，这份决议是否在开会之前让代表在预先准备好的纸张上签到，工作组曾经调查过，共调查了12人，其中有6人说开会时提到了改制的事，还有6人说记不清了。接着，村委会对签字村民代表进行了调查，54人中已有3人故去，另38名村民提供了文字性的证明和情况说明，还有6人因害怕打击报复口头讲述，都证明了2004年11月20日会议决议“是假的”。这个真相，令殷辉震惊。

　　殷辉说，只有解决了资产问题，顺着解决土地问题，南殷村才有可能告别矛盾，走向和谐。他跟记者提到，临近的江阴长江村也是搞集体股份企业，发展起来后，给村民发金条，人人拥护村委会，拥护党的领导。南殷村的泰隆集团同样是集体股份企业出身，发展成果却只有少部分人独享，由此引发了南殷村的震荡，引发了干群关系矛盾，也引发了基层党组织与民众的对立，南殷村的核心问题其实是利益分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