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叔,小配角中的大人物
出道30余年,演过无数“路人甲”之后,吴孟达终于在2011年拥有了“男主角”的称谓
本刊记者 马李灵珊 发自香港
很难把眼前的吴孟达和记忆中熟知的银幕形象联系在一起。在早期的香港喜剧电影里,他所饰演的角色多半疯疯癫癫,说话做事从不按牌理出牌,无视一切世俗规矩。他的角色是千篇一律的小人物,促狭又不甚聪明。
但眼下,他就坐在我的面前,微笑殷勤而妥帖。我们置身于香港九龙观塘的一间茶楼,这里是香港电影工业云集之地。显然,吴孟达是这里的常客。好几个领班和服务生先后走进包房,笑容可掬地和他打招呼。结账后,他随手抽出一张100港元的钞票,当做小费。
这个男人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看上去富态而满足,更像个生意成功的香港老板,但难免会有一些中年和老年交界的疲惫和恰到好处的世故。即使在暖和的房间里,他仍然披着长长的围巾,手指上大大的金戒指十分耀眼。
只有聊起电影,你才会发现,吴孟达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演员,他的肢体语言是那么丰富,“啊”的一声,脸突然就凑到离你5公分处,摆出一副你早已熟稔于心的鬼脸。或者突然皱起眉头,眼神倏地一下就从温和变成了奸猾!就算穿着名牌衬衫,他也能立刻模仿乞丐,还惟妙惟肖。这个吴孟达,真正可以演什么像什么。
他有过一个男人能有的所有毛病,烟酒、赌博和女人。然后,他用生命中最好的4年来还债,再用剩下的4年来成全自己。从进入无线艺员训练班算起,踏入影坛38年,他甘做绿叶,直到今年3月,才有了一部真正意义上身为“男一号”的电影。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他成就了周星驰及其“无厘头喜剧片”。
现在,吴孟达已经进入了生命的另一个阶段,尽管他不承认自己已经没有了事业上的野心,但也坦诚,在内地经济风起云涌的现在,在横店拍一部电视剧,签3个月,每天只拍几个小时,其他时候都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挺好。大制作找上门来,如果没有钱,他也是绝对不接的。用好听的话忽悠他吗?不好意思,他早都不是毛头小伙子了。谈到这里,他精明地笑起来,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他带我们走进九龙观塘因价格便宜被电影公司长期租下的工厂厂房,习惯性地指点着——“这是杜琪峰的银河映像啦,那儿是刘德华的公司。”“街角的这家咖啡店我们以前常常一起来聊电影。”
“10年,10年没在香港拍过戏啦。”他突然惊慌起来。交错在记忆和现实的夹缝中,这个一直都游刃有余的男人,突然还是暴露了一丝伤感。
周润发不肯借钱给我
人物周刊:你和周润发是无线艺员训练班的同班同学。
吴孟达:对。四十多个人的班级里,我和周润发、林岭东、邓英文分在一个小组。我比他、林岭东、杜琪峰都大,算是大哥。那时候,我和发仔住在香港,我女朋友住在九龙,离训练班很近。训练班晚上下课后我们要排练,那时没有过海隧道,超过12点回不去(港岛),就住在我女朋友家,大家一起看足球、喝啤酒。他没内裤换,我都会把我的给他穿,小孩子无所谓嘛。
人物周刊:周润发那时有巨星潜质吗?
吴孟达:在班里我比较出色。他不够成熟,高挑、太瘦、没有分量,演什么都不像,人生经验也不够。那时候每3个月考一次试,每次考试后,老师都会告诉我们谁有进步谁退步了,他都排在后面。中途有很多同学被淘汰,周润发几乎是其中一个。他平常人很好,没有什么坏习惯,老师才让他留下来,完成学业。
人物周刊:他后来是你们班最顺利的一个。
吴孟达:开始我比周润发顺,演了一些主角,偶然的机会还演了《楚留香》里的胡铁花,在台湾爆红,我就醉生梦死地膨胀了。那时候太年轻,轻浮,也不懂得演戏。觉得自己不得了,胡铁花怎么样怎么样,完全凭自己的感觉来演,没有内涵。钱是赚了不少,但是有很多女孩子,我出手很大方。还赌博,我在台湾赌,香港也赌。
人物周刊:回香港之后情况就变了?
吴孟达:在台湾的一年,和香港电视台关系变得很差,1980年我回到香港, TVB就只给我一点跑龙套的角色,每个月几百块钱。1983版《射雕》我也是龙套。我很不服气,我演过胡铁花了,现在还让我演彭长老?!那时台湾热潮也降温了,我没什么真材实料,也混不下去。赌博输了很多钱,欠下几十万。银行债主来追讨,我还不出。那时候周润发很有钱,他已经红了,我找他去借,可他不借我。我心里很不舒服,那么熟,兄弟嘛,他又绝对有这个能力。
人物周刊:那你怎么渡过难关的?
吴孟达:当时很伤心,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觉得他不够义气!但还是得面对现实。想过自杀,一了百了,但是没这个勇气。最后只有一个办法:接受,让银行告我破产。破产管理局发信件给TVB,告诉它吴孟达破产了,每个月的工资只能拨一小部分给他用作基本生活,其他全用来还钱。不能有自己的物业,也不能再打车了。我就这样破产了4年,才把债务还清。那4年,酒完全不喝了,生活很简单。也不赌了。
人物周刊:你恨过周润发吗?
吴孟达:我后来明白了,他不借钱给我,是要我自己爬起来。1988年,拍《英雄本色2》的时候,我们又见面,一笑就拥抱了。我说,谢谢谢谢。他说:不好意思兄弟,加油加油。
人物周刊:后来怎么重新振作的呢?
吴孟达:我觉得从这里跌倒,要从这里再爬起来。怎么爬?那时候电视台已经没机会了,也没钱。只有一个办法——演到别人都演不出的效果。我就开始看很多老电影、外国电影,用4年时间研究演技。苦熬4年
人物周刊:那段时间你的表演提高很快?
吴孟达:当时我就悟到了要“把反派演得可爱”,还有“表演不是来自生活,是来自回忆、童年、毛发”,你一出生,就是在表演。你妈妈教你唱个歌给哥哥听,你不就演了吗?演就是记忆和模仿。
人物周刊:你认为每个人的一生都是表演的一生?
吴孟达:不是。演员的最高境界是不表演。我最失意的时候,陈凯歌的《黄土地》在香港播,我看了100遍。看到那个老农民的表演完全是生活,我才悟了。每一个人物,每一个角色,都是生活。
人物周刊:你那些东西是苦熬出来的么?
吴孟达:是。那4年,所有的娱乐活动我都拒绝了。我对表演确实很迷,也有很多天马行空的东西,在家会对着镜子试。脑袋里的东西很丰富。有时候静下来看花花草草,也会联想它们的性格是什么样的。上厕所也想,吃饭也想,等公共汽车,车来了我都不知道。
人物周刊:是什么时候有新的机会的?
吴孟达:1985年,《新扎师兄》里,我演梁朝伟的教官。那个戏捧红了梁朝伟、刘嘉玲、张曼玉、吕方。剧本要求教官是老江湖,意兴阑珊的,教导的态度很懒散。我觉得可以把他反过来。我很爱这些学生,心里面是坦荡的。但是观众怎么知道我的坦荡呢?我用眼神。有场戏,梁朝伟站在操场上,我用两页纸的对白臭骂他,他反反复复就只有两句台词,yes sir,sorry sir。我自己反复演了两百多遍,希望观众明白我的眼神是爱他的感觉。那种眼神你生活里也有,比如同学毕业分手的感觉,数落一个人心里却很舍不得的感觉。当时很多老前辈看了那个戏都觉得很好,也很诧异:吴孟达怎么像换了个人一样!开始以为是运气好,后来发现一个一个戏都很好,而且和他们不一样。很多老前辈开始向我请教。从85年到89年,我几乎是电视台最忙的一个,所有导演监制都希望有我,所有台庆重头戏都希望有我。那4年是我人生中最真实的4年。
人物周刊:为什么说是最“真实”?
吴孟达:我可以通过表演告诉其他演员,演戏是这个样子。有一次我和一个老前辈演《欢喜冤家》,他为了女儿来向我借钱,很难出口,流泪流得多得不得了。拍完一条,导演播给我们看,老前辈问我,达哥怎么样?我说,可能有另一个表演方法。不一定要哭,但要很真很真地去求我,告诉我你女儿发生了什么事儿。那几句我用我的方式示范了一遍,泪水只有一点点,但我感觉到了真情。摄影师都被感动得流眼泪了。在我看来,要把人物化成自己才行。你演一个角色,觉得这个人怎么能这样说话,感觉和角色抵触,就不好了。
人物周刊:那时候你是香港同时拍戏最多的人?
吴孟达:绝对是。最多的时候一天配五六个。早上梁朝伟,上午周润发,下午刘德华,晚上任达华,然后郭富城。常常这样。
人物周刊:怎么有时间去揣摩角色?
吴孟达:有!过程都在你的脑袋里。完了一个,就跳出来,在去下一个片场的时间里就沉浸进下一个。那是我最丰富的时候。演戏就像谈恋爱,谈恋爱你不觉得累,和追女仔一样的,她怎么折腾我都不觉得累。千方百计想关于她的东西,花心思讨好她。但是不能和角色结婚,一结婚就爱过了,变成习惯了,没有时间去想这个人物了。我会沉浸在角色里,但是导演一喊咔,我就出来了。
人物周刊:《喜剧之王》是根据你们的实际经历拍的么?
吴孟达:当然有真的,但是没有那么夸张。在香港和内地都有这种人,满肚子理论但老是怀才不遇,我在横店也遇到很多来自不同地方的咖哩菲。我很喜欢和他们聊天,他们有自己地方性的表演,有些很有抱负,还会功夫,会唱歌,有很多不同的技巧。
没想过《大话西游》会成经典
人物周刊:和你最默契的演员是谁?
吴孟达:我弹性比较大,和谁都还行。星仔(周星驰)比较另类,只有我比较了解他。有一段时间,大家不用讲话,一个眼神就明白了。比如(吴)君如跑过来,我们都不用讲话,一个眼神就知道要怎么捉弄她。
人物周刊:你们还会合作么?
吴孟达:当然会啊,除非他退休。
人物周刊:你们现在关系怎么样?
吴孟达:很少在一起了。他很少拍戏,都在忙房地产之类。我们四五年没见了,中间只通过一次电话。平常也不联系了。
人物周刊:也许是观众太一厢情愿,认为你们应该永远亲密无间。
吴孟达:观众太宠我们了,喜欢看我们的配合。其实大家年纪都大了,思想、表演方式都不一样了,再合作一个戏,未必还是以前的感觉了。
人物周刊:他的方式也许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你怎么配合?
吴孟达:他还没有这套表演方式之前就和我在一块了,我们一起成长。他以前住在我对面,我们常常互相串门。我不会开车,他会。去电视台拍戏或者收工回来,他都会接我或者等我。拍《他来自江湖》的时候,我们楼下有一个草地,有家餐厅24小时开,我们常常在那里聊天,聊戏里的感觉。我们是一个组合,一起揣摩这个组合想要什么,互相配合,角色是共生的。
人物周刊:在他的电影里有些角色你是很潦倒的,很丑角的。
吴孟达:那时候他不是主导,那些也是戏的需要。拍《大话西游》时,我们晚上没什么事情做,带一些腊肠和方便面就去煮饭了,聊明天的戏。有时候莫文蔚、蓝洁瑛也来闹,问哎呀有什么吃的。后来《大话西游》成了经典,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就是在想怎么把戏拍得好玩好笑。我相信全世界所有的戏拍的时候都不是向经典这个方向要求的,拍的过程都很纯粹。《大话西游》也是一样。
木讷还是精明
人物周刊:很多人都觉得你的角色很疯癫,就在想你生活中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
吴孟达:曾志伟是,他在台上台下都很一致。我不是,星仔也不是,我们生活里很正常,甚至不好玩,讲话也没有太好的组织能力。生活中我很木讷,话不多。我喜欢听,学佛之后更喜欢听。
人物周刊:你多情么?
吴孟达:多,我花名在外。我现在要养3个孩子,还有前妻,经济负担在一般人眼中还是比较重的。
人物周刊:你在事业上还有野心么?
吴孟达:每个人都有,只是不是野心是推动力。我在期盼,在等待,什么时候再来一个机会,我能演一个角色让大家印象更深刻。
人物周刊:如果这个角色钱很少呢?
吴孟达:打死都不去,还是要平衡。谁知道戏好不好啊,每个人都觉得出来的会好,但最后到底是什么样谁知道?什么承诺什么导演都不要相信,钱先给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