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实验场
宋明炜
自有科幻小说以来, “乌托邦”想象一直是最重要的主题之一。这原本是英国人文主义思想家托马斯·莫尔的发明。他借用地理大发现之后突然兴起的“新世界”故事模式,将美好政治的理想寄托于幻想的异邦。进入19世纪后,在一批具有社会改良理想的科幻作家(如贝拉美、威尔斯)笔下,无论是异邦异星、还是异时空的想象,都在延续发展“乌托邦”的文学传统。但同时甚至就在同一批作家笔下,诞生了“乌托邦”的邪恶姊妹——所谓“恶托邦”或“反乌托邦”。随后,一战爆发,苏俄崛起,这期间陆续出现三部“恶托邦”经典:《我们》、《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彻底改写了现代小说的“乌托邦”叙述。面对未来的乐观精神被黑暗的政治失望取代。事实上,“恶托邦”叙述体现的原本就是在现代语境下重构“乌托邦”的人文主义批判精神:完美的世界不在此岸,但也不在幻想的彼岸。
反观中国科幻的历史,从晚清开始,“乌托邦”式的光明想象早已出现在《新中国未来记》、《新纪元》、《新中国》、《新天地》等等 一系列“新”中国叙事之中,以小说为传声筒,以光怪陆离的幻想来抒发对现实政治的愤懑。但到新中国建立后,整个国家要跑步进入完美社会,“乌托邦”好像已化为人间现实,或者说明天就要实现,用不着向异时异邦去寻找了。在这种新的意识形态框架中,科幻小说彻底失去“幻想”的彼岸。结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无论“乌托邦”还是“恶托邦”,在中国文学中都没有容身之地。
在这个背景下来看王晋康的长篇科幻小说《蚁生》,我认为它是一部难得的中国式“乌托邦”小说。而且更加可贵的是,这部小说极为巧妙地把“乌托邦”想象本身作为主题,对于这种想象的政治和伦理后果,保持着清醒的态度,既庄严又反讽,这也使得它具有一种“恶托邦”的色彩,或至少呈现出“乌托邦”与“恶托邦”实为一体两面的错综复杂的意识。
小说用幻想方式重提“改造国民性”的问题:故事发生在“文革”期间的知青农场,主人公颜哲有感于时代激发出来的人性之恶,决定借用科学的方法,来彻底地“除恶扬善”,建立真正的“乌托邦”。他的“乌托邦”世界的原型是蚂蚁社会,原来他的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父亲,是一位昆虫学家,曾留有一部著作《论利他主义的蚂蚁社会》。
颜哲的“乌托邦”理想是把有着种种自私劣根的国民改造成蚂蚁那样无私的新人。他怀着最美好的愿望,在知青农场播撒蚁素,将其变成“乌托邦”的实验场。一时之间,整个农场上下,从农场干部到接受再教育的知青,精神面貌全都焕然一新。每个人脸上挂着沉静的幸福的笑容,争先恐后地无私劳动。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讲述人是颜哲的女友秋云,从有限度的视角出发,将特定的时代氛围与人物心理加以细腻的刻画。
小说叙述行进到此,将这个小型“乌托邦”实验场与整个外部世界隔绝开来。但我们不难发现,当颜哲和秋云在小心维护他们的实验成果时,整个中国其实不也正在经历一场改天换地塑造“新人”的大规模实验吗?小说在开头部分写到一位非洲访客,看到大跃进期间人民忘我劳动的情景后,感叹说:“西方国家一再宣传……说中国人是一群没有思想的蓝蚂蚁,那真是最无耻的谎言和诬蔑。”这番感叹放在故事发展脉络之中,真是令人唏嘘。
当颜哲的“乌托邦”实验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整个中国的“乌托邦”实验的缩影时,王晋康充分地展示出“蚁生”社会的各个面向,充满生机,但也不乏危机。整个叙述在走向一个宿命的结局,就是“乌托邦”的倾覆。有着自我反省力的颜哲,退出“蚁生”的世界,使新人们重返凡尘,各自回归或自私或无忌的本性。他留给秋云无限的记忆,也留给历史一个空白点:“乌托邦”的小规模实现,对应着翻天覆地的社会改造,它骤然来临,旋即湮灭,但它的消亡灼烧出中国人精神历程中的一个难以弥合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