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彭淑 实习记者 吴鸣 发自吉林省吉林市
6年前,张艳伟之子因见义勇为被杀,悲伤欲绝的母亲几乎每天写信,日夜思念爱子
6年后,曾胸怀刻骨之恨的她却选择调解,宽恕了那个与自己有杀子之仇的年轻人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作为基督教徒,张艳伟长年一袭黑衣、黑巾、黑眼圈。镜头下,她说,即使在黑夜里,她也尽量不要有光。
6年来,她几乎每天都给死去的儿子写信,这已像吃饭、睡觉融入了她的整个生命。这一写就是6年,2000多封信摞起来近半米高。
她还有只盒子犹如“潘多拉之盒”不可触摸。那里静静摆放儿子的两张相片与两份法院判决书——2005年2月3日,她唯一的儿子张猛在吉林市船营区芭娜娜迪厅门前,被9名凶犯围攻,身中8刀,死时年仅25岁。
生死邂逅
2005年2月3日上午, 18岁的王磊还在家里“做梦”,他梦想今天身份证补办下来,明天便跟母亲上外地学车。
孰料,当晚,他却沦为一个杀人犯。
晚上9点左右,他在船营区热点舞厅遇到了同一条街的申宇一伙。
王磊的奶奶曾忿忿地说,申宇只比王磊大一岁。九站街上的孩子里数他家有钱,他姨在吉林市内办厂,家里开有麻将馆、杂货铺,还出租房子。他平时上学,常开一辆黑色桑塔那帮他姨打工,“他要王磊干啥就得干啥,不干就削人。”
2月3日晚,无聊的申宇在舞厅跟人提议,去逗逗舞池中的姑娘。
他随即相中了其中的一个。他纠缠女孩索要手机号,扬言不给就抢人手机。此时,素昩平生的张猛挺身而出,好言制止。
申宇恼羞成怒,将王磊与其他人叫下楼来,吩咐其中二人去某杂食店取刀具,要大伙“准备好打仗”。过了一会儿,他另派三人回舞厅叫张猛出来“唠唠”。
闻知风声的张猛想息事宁人,起初躲进洗手间。无奈,申宇等人层层紧逼。眼见实在躲不过,他只得现身。
据公诉机关指控,申宇等人围住张猛暴打,后将张猛追至旁边的芭娜娜迪厅门前。一人将他就势扑倒,使劲殴打,随后赶来的申宇等四人又朝张猛的头部与后背猛刺一通。
彼时,王磊一边冲上前一边高叫:“让开,我来!”已身中6刀,极有可能在那时就已被刺穿肺部的张猛,后腰与肩胛骨重要部位再次被深深扎入两刀。
“当红色的卡簧刀拔出来时,血像泉水一样‘呲’地一下喷出。”2006年,一审开庭时,王磊冷冷的形容与“不太正常的眼神”,都令张猛的女友阳记忆深刻。
王磊在逃两个多月,申宇则在案发当晚逃往山东平原的途中被抓。
2005年4月23日,王磊在鞍山的一家网吧里被捕。据说,被捕前,他已向当地公安投案自首并请求:你们再让我玩两天吧,反正我抓到了也是死。
爱恨交加
儿子“走”后的一个月里,张艳伟无力下地。老伴张宝玉在厨房给她下面条时,这个粗声大气的东北男人眼泪滴答滴答落在锅里。几天后,她强撑起自己开始给儿子写信。
信是她与儿子时而冥交的“异度空间”——“这里就是我们俩的空间,再也找不到这样的空间了。”
今天我的耳边一次次响起,你那次在家里唱的那首歌,就那么一句,我真的还想再活500年。……让我心痛不已。
饭桌上没有你,床上没有你,屋子里没有你,没有你的声音,没有你的身影,走在路上又碰不见你。我站在平台上往下面看,看不见你,我在茫茫的人海里找不到你,看不见你,其实你已经不在路上,其实你已经不在人间,你给我留下的痛苦思念千丝万缕。我不知道跟谁说,说不出,只能暂时写在这里,……
其间,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被吓醒,原本健壮的儿子躺在一张床上,一只胳膊没了,另一条腿的下半截也没了。他极为痛苦地对她说,妈,你去找找央视说说我的事吧,我太冤了。
“找媒体找记者。”这一指令在她疯狂的大脑中上足发条。一度,她魂不守舍地徘徊在吉林市电视台门前,在某家报刊社反复追问人家,“我儿子是不是见义勇为?”她抓狂般地想找人说说。
中“魔怔”的还有张猛的女友阳。她和张猛原本计划2005年,新房买下来就结婚,再经营一份属于他们的事业;男友死后两天,无法承受的她给他的每一个朋友打电话,张猛就在那儿,你们快去找他呀。
那年春节期间,阳搬进了张家。她仅有一个朴素的想法,“我要代替张猛在这个家中。”
他们一块住了3年。3年中,这家人小心翼翼地坚守一条底线:谁也不提“张猛”。但阳看着妈——她称呼张艳伟“妈”,既信奉起基督,也患上了抑郁症。
张艳伟记不清从何时起,开始难以忍受声音和光。
她常在后半夜起身,一片漆黑中死劲地擦玻璃,悄无声息地拖地。只有儿子才是她生命的太阳。这天正午,她包起儿子爱吃的芹菜饺子,霎时停住手:
“猛儿以前跟他的同学说,我将来要是娶媳妇,就要找像我妈这样的!”
“他从长春房地产中专毕业后,跑到泉州倒手机。倒回的第一批货全卖掉了。那股成就感全写在他脸上呢。他把3000元钱塞到我手上说,妈,这是儿子赚的第一桶金,就是来孝敬您和爸的。他还憧憬,有一天赚了大钱,他就买所大房子,把我们家还有阳的爸妈、所有的亲人都接到一起住。”
儿子“走”后,她从妹夫王凤来在酒桌上痛哭流涕中得知,有一年妹妹妹夫打架,猛儿语重心长地劝他,自己目睹爸妈打了一辈子,心里种下阴影,否则不会只混到现在这样,请别让表弟重蹈覆辙。
“一想到这儿,我就感到更对不住他。”她埋下头去用力地和面。
她更无从面对的是杀害儿子的凶手——“我见到他们都无法呼吸”,2005年到2008年的每次庭审,她都缩在家里。
恨,恨之入骨。他们夺走了你的生命,他们要偿命……
厨房那厢传出的剁馅声又急又密。
求助无门
九站街松九社区泥泞小道的尽头,是王荣香破烂堆积的蜗居。
她在哭诉,王磊小时候是个好孩子,学习还获过奖。自打他父亲王俊生从糖厂下岗后,他妈就要求离婚。王俊生精神受了刺激。王磊也为这事与他妈吵过。
“上初中后,他就不学好。不上学,成天跟乡后面的坏孩子鬼混。”
2003年5月,王磊被判抢劫罪服刑两年。这次前科也是他日后在“张猛案”中,被推上第一被告的原因之一。
2005年11月3日,吉林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次公开开庭,并于12月23日作出一审判决:认定被告人王磊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死刑;被告人申宇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无期徒刑。
这并不让张家人满意。他们虽将矛头一致对准申王二人,但除各自刀位致命不一,且论案情的前因后果,“申宇也应当是第一被告人。他是策划者也是组织者。”
王俊生得知判决后,先想瞒住王荣香,后来无奈地向母亲道出实情。
“这件事只有申宇死,没我孙子死的份。”王荣香当即死咬不放。
2006年,第二次开庭。阳记得,被告席上的王磊看上去“白净高瘦,不像是一个凶狠的孩子”,当他扭过头冲自己的家人微微一笑时,眼神却玩世不恭。
在第一份死刑判决书上,王磊就已签过字。在吉林市看守所,他戴上脚镣手铐,每晚睡在水泥地面,牢里的人明言,这就是死刑犯的待遇。
当天判决维持了原判。当法官问王磊还有何陈述,他回答,“我没什么要陈述的。我是讲朋友义气,是朋友把我推向了断头台,请求法官再给我一次做人的机会。”
开庭前,王荣香就在法院通道外长跪不起。开完庭,张宝玉一出门,她窜上前一把抱紧他的大腿:“求求你,饶我孙子一命,我愿捡破烂养活你。”
眼看王俊生也腿软地要向他拐来,心中慌乱的张宝玉赶紧挣脱而去。
得知儿子起心放弃,孙子又在第二份死亡判决书上签名,倒在炕头的王荣香挣扎爬起来,“说啥也要保住王家这条根。”
圣力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吕金福说,“那晚都大半夜了,王磊的奶奶带上钱摸到我家来。请求我给她孙子当一审辩护人,要我帮她写上诉书。”
“10天内不上诉就要动死刑。为了救我孙子一命,我弟弟把自家的房子卖了,还把我外甥的死亡抚恤金借给我,剩下的钱只能去借高利贷。”
王荣香指着门前一堆发臭的瓶子发愁:“借的钱两分利,每天一斤瓶子才卖几分钱。哪天债才能还清?”
妈妈要说出最不忍说出的话
每到凌晨时分,张艳伟都跪在沙发旁默默祈祷。
白天,摔折胳膊的王荣香则在为孙子能改判死缓,坚持踽踽在中法与高法之间。
冬夜里,张宝玉醒来,如果发现妻子的房间空荡荡,“一准是上了虎牛沟傧仪馆。没结案前,儿子的骨灰就存放在那里。那里离家几十里路,外面鹅毛大雪,她一人走着去。”
他求她,你咋能这样呢?她哭说,你就让我对着大山使劲喊两声吧。
最疼张猛的小姨张丽伟拖起哭腔在电话里说,每次姐姐一上法院,法院的人先问她,今天心情好点没有?对于王磊,有没有点变动?
“和解不和解就我姐一句话了。”她咬牙道。
张艳伟身边的人也有劝,“他都杀你儿子了,你还犹豫什么?”而无论是答应和解还是坚持死刑,张宝玉表示,这次都听张艳伟的决定。
她开始听到姐姐哀叹,“一个判了无期,另一个要求死缓。如果放他一命,我想想张猛就难受;不放过他,自己也难受。自己手里攥条人命,我做不到呀!”
“张猛那么善良一孩子。要是地下有知,杀了王磊偿命,让王家老奶奶也断子绝孙,他真的会高兴么?”
“你要是原谅他,你终究要后悔的。”一次,张丽伟对姐姐急道。
“你别管了。让王磊吃枪子,我跟他就是一路货色。”张艳伟抹泪打断道。
“反正你让不让他死,你都这么难过。”母亲意味深长地对张艳伟说,其实她早已预测女儿对这件事的决择。
正如张艳伟的小学老师,在张艳伟做出和解后对她说:“你做得对!我们都知道你就会这么做。”
2008年年初,吉林市中院一间办公室里,张艳伟与王荣香第一次相见。
王荣香一下扑上前搂住她,含泪说,“老妹呀,要是我孙子去死,能让你儿子活过来,我愿意让他死。可你儿子不能活过来了。”
那天,她俩抱着哭了一个多钟头。
“张艳伟是伟大,但这是一场无奈的宽恕。”数年来陪伴张艳伟的姐妹淘面对媒体直言不讳,宽恕,不意味没有反复。
2007年11月28日,星期三,早晨给高法打电话,问案子什么时候能完,牟法官回答,两个半月。放下电话,我内心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想快些结案,又想永远都不要结案。……我真想说,现在不调解不行吗?
结案第二天,张丽伟在电话中激愤指责她,“我不认识你们这家人!”此后,真有一年不登她家的门。
2010年1月11日晚,……又快过年了,在这个时候我心里很乱,很痛,……我知道不可能了,可是我还是拨了你的电话号码,我听着,等待着,电话那边传来,您拨的电话是空号……我颤抖的手放下电话,哭了。
“我并不宽宏大量。我提出调解是因为生命就这一次。我怎么写,我怎么痛,怎么呼吁,就只能是那样。法律惩罚了他,让他关在里面反省自己,这已是一种最高的惩罚。如果枪毙了他,我也不会痛快,我还是想我的儿子。” 3月30日上午,张艳伟平静地回复媒体。
这晚9点多,长春监狱里,干完一天服装活计的王磊,即将熄灯休息。
幽暗中,他也许会想起入狱时,曾接到申宇从吉林监狱打来的电话,申在那边连说三声“对不起”,他无言以对。
只有奶奶才让他动容。奶奶在铁窗外叮咛,好好干,我还等你早点回来侍候我。他泪流满面。
入夜,吉林市延川小区的家中,灯被调到最低亮度,张艳伟的笔又在挲挲响起:……今天妈妈要告诉你,几天来妈妈真的感受到一点点轻松,过去那种活着的压抑纠结减轻了,少了许多,妈妈也要告诉你,也许是我最不忍心说出的话,……可我知道是你最爱听的话,那就是妈妈从现在起,想活好每一天。
她的盒子在这天曾被打开过,她当时泪光一闪,但没痛哭。
不管怎样,张艳伟的盒子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