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之死
安德鲁是一个有着2.2米身高的“大块头”,兽医在最后的手术中剖开了安德鲁的腹部——肝脏大约只剩5%能正常工作,大大小小足有300多个恶性肿瘤挂满了腹腔,即便是这样,安德鲁在死去的前一天还撅着嘴巴吃下了一块西红柿、半盒酸奶和一块蓝莓松饼——他忍着病痛顽强地活着直到最后一日
文|《小康》记者 刘彦昆
北京、成都报道
弗兰西死了。
这头黑熊在七年前就挣扎在生死边缘,但它顽强地活过了32岁,这相当于人类90岁高龄。
成都北郊26公里处的龙桥黑熊救助中心是它生命的最后慰藉地,它被安葬在救护中心的墓园里,在它们身边还有90余位同伴陪伴着。
在这里,每一头死去的熊都会有一场庄严的葬礼,坟前还有一块刻着它们名字和生卒年的小石头。每一头熊离去的年份是清晰的,但是它们来到人世的年份却刻着相同的“?”
如果没有人类的侵扰,熊本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山林之中,我国东北的林区以及西南地带茂密的丛林都是它们的栖息地,它们是当之无愧的“山林之王”,即使像虎和狼这样的猛兽也不是对手。我们的祖先需要集体合作才能猎杀一头熊来获得它们的胆汁入药,现代人聪明得多,他们把活熊囚于牢笼之中,在熊的肚皮上制造一个直通胆囊、永不闭合的伤口来获得胆汁。
这意味着,熊将被慢慢抽胆直至抽死,这即是“取胆熊”的命运。
大部分时光里,它们卑贱而痛苦地活着,只是人类赚钱的躯壳,但希望它们重归自然的人们仍试图给这些“取胆熊”以最后的尊严,并坚信传奇不会因为生命的离去而消逝。
弗兰西和鲁伯特的黄昏恋
亚洲动物基金创办人谢罗便臣至今难忘2002年末营救弗兰西时看到的情形,它被残忍地锯掉了犬牙、剁掉了爪尖,下巴底下有一个巨大的脓肿,腹部的孔正在流着胆汁和脓液,身上光光的,没有什么毛。它有一个“正常”大小的熊脑袋,却拖着一副发育不成熟的矮小身体。被塞进狭小的铁笼抽了20多年的胆汁,弗兰西失去了熊的体魄,也失去了熊的尊严。
来到救护中心一个月,兽医就表达了担忧,弗兰西存在持续的呼吸障碍,肺部也有问题,情况看起来不妙。但是让谢罗便臣吃惊的是,“七年后,弗兰西仍然以自己一贯的方式挑战着兽医医学和常理,它还在快乐地蹒跚前行,享受着生活,并自己决定到底什么时候才放弃。”
弗兰西最爱吃葡萄,它像人一样享用完果肉吐出葡萄籽和葡萄皮,比起各种熊类食物,弗兰西更爱一种狗类食物——柔软多汁的妙鲜包。弗兰西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它喜欢肆无忌惮地“放气”,并且通常在面对一大群参观者时,它会尽情地打嗝或放屁。
更为神奇的是,弗兰西这位充满“幽默感”的侏儒“老太太”在迟暮之年迎来了它的“爱情”。鲁伯特能够包容弗兰西所有的“缺点”。“抽胆”同样带给鲁伯特无法愈合的创伤,细菌侵入了大脑,他变成一只“智障熊”,它常常迷路,从笼舍到草场,它只记得一条路——顺着墙根走,并且不止一次触到电网。然而,它给弗兰西的爱却是无私而慷慨的。
在寒冷的冬日,弗兰西娇小的身体紧紧依偎着鲁伯特取暖,当鲁伯特睡热了铺着稻草的床,弗兰西就把它赶走再躺上去呼呼大睡;享用美食时,弗兰西有一个古怪的习惯,它会小心翼翼用它那失去了指甲的手掌攥起小西红柿,然后举起手臂把它们从肩头甩出去,如果鲁伯特碰巧靠得很近,它的鼻子就会遭遇“啪”地一击,鲁伯特只得退远些,直到弗兰西吃饱了,它才折返回来解决掉剩余的食物。它们就像一个狡黠的老妇人与一位温吞老先生的奇妙组合,相伴着度过生命里最后的时光。
2009年10月7日,弗兰西享用完剥了皮的葡萄、狗粮以及一张肉馅饼之后,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沉沉睡去了。在最后的日子里,腹胀和心肺衰竭折磨着弗兰西,持续的治疗已经于事无补。就在弗兰西走后没多久,鲁伯特也到另一个世界陪伴它去了。
狗一样的温柔眼神
来源于亚洲动物基金的资料显示,“活熊取胆”于上世纪80年代由朝鲜传入中国,并得到地方政府的大力推广,成为农民发家致富的手段,到1990年代中后期,养熊业空前繁盛,至今,中国是世界上唯一的允许活熊取胆业合法存在的国家。
在当时的背景下,参观熊场推销熊胆甚至成为旅行团的旅游项目。1993年,英国人谢罗便臣跟随着一个旅行团走进熊场。一只母熊从牢笼中用力地伸出爪子,没有犹豫,谢罗便臣违反常理地握住了那只爪子,母熊没有任何伤害她的意思,而只是有节奏地捏了捏她的手指。谢罗便臣认为这是母熊在求救,从此她把拯救这些取胆熊变成了自己的事业。
1998年,亚洲动物基金会成立。1999年,四川省林业厅、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和亚洲动物基金会确立了三方合作,开始救助黑熊。2000年,亚洲动物基金会成立了四川龙桥黑熊救护中心。按照协议,亚洲动物基金会计划救助500头取胆熊,并把“淘汰养熊业”作为合作的最终目标。
安德鲁就这样成为“1号”熊。它是一个有着2.2米身高的“大块头”,兽医从它的肚子里取出了一个7公分长的导管并切除了病变的胆囊,使它得以存活下来。安德鲁在熊场失去了左前掌,或许已经变成了盘中餐进到人的肚子里,它只能靠三条腿走路,但是这不妨碍他成为熊的“领袖”,它照顾着弱小的熊,在同伴们爆发“战争”的时候,他大吼一声,平息争斗;面对人,它却有着友善的、“狗一样的温柔眼神”。
安德鲁的生命定格在2006年9月6日,兽医在最后的手术中剖开了安德鲁的腹部——肝脏大约只剩5%能正常工作,大大小小足有300多个恶性肿瘤挂满了腹腔,即便是这样,安德鲁在死去的前一天还撅着嘴巴吃下了一块西红柿、半盒酸奶和一块蓝莓松饼——它忍着病痛顽强地活着直到最后一日。
安德鲁如今也安息在墓园里,坟茔是最大的那一座,在属于它的石头墓碑上,人们刻下了这样的文字:“We are not weaker without you,but stronger because of you。”——你的离去不会让我们软弱,我们因你而更坚强。安德鲁的雕像矗立在救助中心最显要的位置上,接受每一位来访者的缅怀,它的照片在工作人员的办公室里随处可见,亚洲动物基金会的工作人员王帆说,在安德鲁身上,人们看到一只熊有着多么强大的忍耐力,也看到了熊对人最宽容的心。
养熊者的眼泪
墓园外,仍活着的熊另有一番天地。
早晨,新鲜的蔬果被放置在凿洞的特制木桩里,它们走出笼门,直立起身体便能尝到美味;晚上,它们回到整洁舒适的笼舍里,铺满稻草的摇床上可以安享美梦。涂抹着蜂蜜和果汁的各式玩具遍布草场,荡秋千、攀爬木桩、游泳戏水或者慵懒地晒太阳,每一只熊都过着惬意的生活。打开熊的冰箱,有牛奶、花生酱、果汁、乳酪、藏着药物的棉花糖,甚至还有李锦记牌蚝油汁——用于改善它们的口味。专业的饲养员和兽医密切关注着它们,并针对不同的熊制定有针对性的治疗和康复计划,饲养员张成金笑着说:“我也想过着熊一样的幸福生活。”
这位29岁的小伙子,现在专职照顾棕熊凯撒的生活。
初春的清晨,享用早餐后,凯撒在属于它自己的一片草场上开始玩耍。先是一只塞满了水果的旧雨靴吸引了它的注意力,接下来它开始专注地打洞——它仍保持着一只熊的本能。有陌生人停留在围栏边,凯撒会从远处急奔过来,“急刹车”似的停在人的面前,把尘土溅到来访者的鞋子上。
在张成金看来,凯撒和人一样,也有心情起伏。高兴的时候,它会跟着人沿着围栏奔跑;偶尔也会面露“凶相”,当它准备抬起右前臂时,这或许是个危险的信号,但是凯撒从未真正要伤害它的朋友。小伙子说:“你对它好,它就会和你亲近。”曾经暴躁的凯撒正在逐渐转变着对人的态度,尽管它身上依稀可见的伤痕仍证实着人们对它的伤害。
2004年凯撒在天津一位农户家里被营救出来,亚洲动物基金中国区外部事务总监张小海回忆,当时凯撒和另一只棕熊被分别关在两个笼子里,养在大炕上。为了防止熊抓挠伤口和抽胆导管,它们还被穿上了特制的刑具“铁马甲”。可以看得出,还是幼年的时候,凯撒就被装进了牢笼关进房内,笼门太小,人们只得焊开;房门也不够大,为了救凯撒出来,还拆了墙。
救援人员到来的那一天,凯撒的主人——一对东北老夫妇为“避免伤心”出门旅游去了。凯撒被救出来后,人们就在屋外为它进行了简单的救治,取下沉重的“铁马甲”,当时天空中飘起细雨,站在一旁的养熊户的孙女竟然流泪了,因为看着家里饲养的熊淋雨、遭罪,她感到心痛了。
凯撒到救护中心后,它的主人曾经从天津千里迢迢赶到成都,看到凯撒被照顾得很好才放心地回去了。这似乎是一件奇怪的事,伤害凯撒的人竟然关心起她的命运来。
张小海说,养熊户并不都是十恶不赦的人,他们或许忽视了熊也会感到痛苦,“当我们集中注意力在发展和钱的问题上,其他问题的确是被忽视了”,他确信人性中善良的那一面总会在特定的时刻被激发出来。
不是好生意
在2010年4月远赴山东的救熊行动中,工作人员王帆第一次走进熊场。取胆熊被关在联排的笼子里,笼子下方是个排污槽,接着熊的屎尿,发出阵阵恶臭。这些受虐的熊冲着王帆发出狂躁的吼叫,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仇恨,王帆吓得几乎瘫软了,一直后退到墙边。
后来被命名为“洛克”的熊,颈部和腹部有着非常清晰的压痕和伤口,洛克身上气球大小的疝气瘤显示着养熊场插入导管的“专业性”,脓液、脓血和胆汁不断地从抽胆口渗出滴在地上。奥莉夫正躺在笼里,一张棕熊的面孔下却是短小的四肢,让人联想起因常年囚禁在狭小笼子里而患上侏儒症的弗兰西。仅仅隔着几个笼子,另外一头个头小的棕熊,痛苦地喘着粗气,身体艰难地蜷伏着,每当它的腹部碰到笼子底部的栏杆时,它的脸就抽搐一下。和其他一些熊一样,它也深受疝气的折磨。
张小海说,全国有超过一万只熊在肮脏不堪的养熊场里忍受着抽胆以及病痛的折磨。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个残忍的行业,迫于对外形象的压力,2006年以后,大多数养熊场不再对外开放,养熊业从此转入地下发展,2006年一只用于配种的“原熊”价格在12000元,现在要20000余元,熊的数量几乎翻了一倍。
张小海曾经伪装成投资客与东北一个养熊户聊熊场的生意。建起一座100头熊规模的熊场,买熊的费用加上厂房、设备和雇佣工人的支出大约需要1000万元左右的投入资金,那么这1000万元的资金需要多久才能赚回来呢?一头熊一年生产胆粉3公斤可以卖12000元,扣除支出的净利润是1万元,100头熊一年也不过能带来100万元的收入,如此看来,要拿回投入的资金差不多需要10年的时间,“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好生意”。那么养熊户为了得到更多的利润又会做些什么?一条路是通过贩卖人工繁殖的小熊换钱,另一条路空恐怕就是交易熊掌、熊皮和熊肉,利润的诱惑很可能促使养熊户进行违法交易。
一位了解养熊业内情、并要求隐去姓名的杨先生也表达了相似的担忧。没有一个权威机构来告诉公众取胆熊的死亡率是多少,也没有人来监管那些被抽胆至死的熊最后去了哪里,“我非常怀疑养熊场在目前合法的作业过程中混有残忍的非法行径,只要你花钱还是能吃到熊掌的”,他说。
养熊业只是庞大产业链的一个前端,它维系着熊胆中成药、保健品及日用品等后续产品的原料供应。到消费的层面,药品在医院使用,保健品和日用品在零售终端销售——“这是个性质恶劣但商业运作成熟的产业链”。
但是,这些长期受到折磨患上各种疾病的熊所提供的混着脓血的胆汁对人类还有安全性可言吗?
这哪里像一只熊 分明像个人
事实上,早在1980年代人们就开始尝试替代熊胆的方法。沈阳一家科研机构在十几年前传出好消息,人们利用仿生学方法,研制出化学组成、理化性质和稳定性等均与天然熊胆一致的人工熊胆。遗憾的是,这一项科研成果长时间不能获得管理部门的认可,未批准上市。麝香、鹿角、犀角和虎骨,这些中药领域的稀缺名贵动物药如今都有了人工替代品,并且被广泛地应用造福人类,唯有人工熊胆的路走得异常艰难。人类世界的这场博弈,熊承担了全部的苦果。
时间到了2010年,熊胆制品企业“归真堂”要上市的消息引发了全民对取胆熊命运的关注。今年两会,政协委员贾宝兰第二次提交了建议废止活熊取胆的提案,在两会现场她与一位林业部门官员有过交流。那位官员说,活熊取胆对国家形象的影响太糟糕了,他个人是赞成废止的。然而行动起来似乎有困难,黑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即“可以利用为人类服务”,过去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为大量的养熊场颁发了牌照,现在又要关闭养熊场,安置工人、对养熊户进行经济补偿可不是小数目。
但是很多人并不认同这样的说辞。环保人士、央视节目主持人张悦说:“不是能带来就业和利润的行业都有权利得到保护。我们已经走过了原始积累、不择手段的荒蛮时代,中国现在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国,必须有所不为。难道做缺德甚至犯罪的事能带来利润我们就要进行下去吗?”
亚洲动物基金中国区外部事务总监张小海则对养熊业的最终消亡抱有信心。8年前他走进救助中心时,人们在讨论为什么一个清华大学的学生会把硫酸泼向一头熊。这8年时间里,中国发生了多少大事,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动物福利权的讨论。在张小海看来,活熊取胆将最终消亡,这是其行业本身的残忍性决定的,公众将推动这一过程的进展,尽管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
在通往龙桥救助中心的路上有一片黄油油的油菜花地,龙桥镇政府计划在这里修建一个“月熊(黑熊的别名)广场”,并且在广场的中央塑一尊熊的雕像。雕像的效果图很快被送到亚洲动物基金会的办公室征求意见,工作人员看到这张效果图不禁哑然失笑,这哪里像一只熊,长胳膊长腿,身材比例也不对,分明像个人的模样。
即使在救助中心的所在地,人们与熊依然隔膜着,甚至无法大致描绘出熊的模样,更如何懂得熊的悲伤。
(感谢亚洲动物基金会、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对本文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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