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8月开始,笑容真正绽放在7岁的郑文燕脸上。那是完整的笑容,驱散了唇腭裂的阴影。
这种先天性遗传病几乎在一开始就摧毁了她的命运——她被亲生父母遗弃在产房门口。但正是在这里,她和另一个因疾病而残缺的生命相遇。一个名叫郑宝忠的中年男人把她“捡”回家里,抚养至今。他因为腿部残疾无法站立,只能靠爬行前进。
8月2日,拆线,手术成功。当小文燕对着手里的小镜子一次又一次展开笑容时,郑宝忠蜷在病房的一角,看着她,安静地笑着。尽管,他自己的腿已无康复的机会。
“我真高兴,燕儿终于治好了。”这个来自河北定兴的男人说,仿佛这已经带给他人生中足够的欣慰。
一个曾经不敢笑的女孩,一个至今无法站立的男人,他们的生命因为彼此变得完整起来。
一
就像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女孩一样,小文燕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她穿着粉红色的裙子,用鲜艳的红色涂抹自己小小的手指甲。时不时的,她还会对着一面粉红色的小镜子,有点羞涩地咧开嘴,看看自己的面庞。
她已经可以放心地去笑了。
唇腭裂曾使她的上唇和牙床从鼻根分裂成两瓣,一笑起来,就会露出里面几颗白白的牙齿。过去,因为这个豁口,她从不敢张嘴大笑,很多时候连微笑也会捂住嘴,因为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现在,她笑起来不再顾忌。她爱跟郑宝忠说话,也爱站在他身后,伸出双臂,俯身抱住他的脖子。
平常在家里,文燕对郑宝忠的称呼不是“爸爸”,而是“大伯”。这是郑宝忠自己的意思。“如果管我叫爸爸,管谁叫妈妈呢?”他说,“我怕对燕儿的影响不好。”
小文燕牙牙学语时最早会说的词,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大伯”。
当44岁的大伯和7岁的养女“站”在一起时,郑宝忠的高度只能达到小文燕的胸口。事实上,他从来没有站起来过,只能踮着脚蹲着,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握着自己残疾的右腿。
因为童年的一场医疗事故,郑宝忠的右腿停留在婴儿时的粗细,无法承受任何重量。在旁人看起来,他“行走”的样子更像“爬”:黝黑干瘦的左手抓着一块砖头大小的木块,与左腿交替着向前迈出,右手则握着右腿细细的脚踝,“搬”着它一点一点前进。
他就这样爬着,领着小文燕在北京完成了前后两次唇腭裂的修复手术。医生们先将文燕两片裂开的嘴唇仔细缝合起来,第二次手术中则从她的骨盆取下一块软骨,补到牙龈的缺口里,“就像用石子填平地面的小坑”。
手术完成后,郑宝忠带着文燕坐长途汽车回到自己位于河北定兴天边村的家里。街坊邻居们听说消息都跑过来,争着要看变漂亮的“郑家闺女”。
“这是燕儿的命好。”郑宝忠坐在家里破旧的椅子上说。窗外的院子里,文燕正在和表妹追逐打闹,那是他永远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二
因为身体的残疾,郑宝忠失去了组成家庭的机会。他一直有收养一个孩子的愿望。2004年夏天,他的大婶杜桂荣在县医院看病时,在妇产科的楼道里看到一位老人抱着孩子,站在产房门口。
杜桂荣凑过去逗了两下,问:“这是你家孩子吗?”
对方摇了摇头,解释说,这孩子大概是被亲生父母遗弃了。
杜桂荣忍不住把这个安静躺在一卷白色被子里的小婴儿接过来,抱在自己怀里。她看不出这个刚出生没两天的孩子的样貌,事实上,孩子裂成两瓣的小嘴唇,她看了几眼才分辨出来。
“也许因为这样,父母才不要她了吧。”杜桂荣想着,叹了口气。她接着想到了一直想收养孩子的侄子郑宝忠。她打通了侄子的电话,没过多久,郑宝忠就搭着村里邻居的摩托车匆匆赶了过来。
这是这对“父女”的第一次相遇。当郑宝忠看见杜桂荣怀里抱着的女婴时,急急地爬过去,想伸手接过来抱抱。可右腿的残疾让他整个身体都必须依靠双手的支撑,根本没法去抱。
最后,他只能蜷在杜桂荣的身旁,努力伸着脖子,仔细地看了看那张有缺陷的小脸。
7年之后的今天,当有人反复追问,到底是什么让他决定收养这个先天残疾的女孩时,这个老实的男人只是不停地说,自己完全没想太多。
“我当时只担心,把她留在医院里,她会活不下来。”郑宝忠说,“这是个人,是个性命啊!”
他和杜桂荣一起把孩子抱回了家。与他同住的父亲郑万良给孩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文燕。
“这是我们郑家文字辈的孩子,而且是一只‘飞来的燕儿’。”郑万良笑着说。
至于让小文燕遭到遗弃的“豁嘴”,郑宝忠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摇摇头:“都抱回来了,谁还在乎这个?”
随着这只“飞来的燕儿”的到来,郑宝忠的单身汉生活立刻不一样了。他开始笨拙地学着照顾小文燕。每天,他都用开水冲好奶粉,用小勺舀起一点,自己试试温度,再慢慢送到孩子嘴里。
杜桂荣记得,有一次,自己走到郑宝忠家,发现父子两人正手忙脚乱地哄着襁褓中不断啼哭的婴儿。
“早知道不抱回来,也不给你们增加负担了。”杜桂荣半开玩笑地说。
郑宝忠没有回答。他只是一边哄着炕上小小的文燕,一边微微地笑着。
2004年8月21日,在小文燕被抱回来一个月之后,郑宝忠把全家人叫在一起,按照当地的习俗,给自己这个闺女过了个热闹的满月礼。从那之后,每年的7月18日,郑家都会下一碗长寿面,为这只“飞来的燕儿”,过一个推算出来的、并不确切的生日。
三
小文燕给郑宝忠带来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无论走到哪里,家里的“燕儿”都是这个男人最常惦记的心事。
可他并不觉得自己能给孩子的命运带来什么大的转变。事实上,这个在农村长大的男人根本没什么远大的目标,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小文燕“养活”,而且“能跑能跳能颠”,不要像自己这样。
但改变就这么来了。2007年夏天,郑宝忠在县城的一个工厂里打零工,午休的时候,他没什么事做,就“爬”到县城最大的定兴广场。在那里,他发现了一条红色的条幅,一群工作人员站在旁边,号召大家给贫困失学儿童捐款。
“能帮别人就帮一点呗。”他这样想着,就乐呵呵地凑了过去,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还剩下一块五毛钱。
“一块钱要留给燕儿买烧饼。”他琢磨着,准备把剩下的五毛钱捐出去。
但走到捐款箱旁边,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么点儿钱,能帮上别人吗?”
来回转了好几圈,郑宝忠还是下定决心,爬到捐款箱前,伸长了胳膊,把五毛钱塞了进去。
这幅画面吸引了一位工作人员的注意。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这位工作人员拦住了他:“大叔,给我们签个名吧。”郑宝忠这才发现,桌子前挂着的横幅上,已经写满了捐款人的名字。
“我不签。”他摇摇头,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可禁不住对方的反复央求,最后,他还是接过笔,蹲在地上,在横幅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事实上,这个没上过学的男人也不会写别的什么字了。
没想到,3天以后,工厂的老板找到了他,问他是不是参加过什么捐款。
“我就捐了一点……”郑宝忠说,想到自己只捐了五毛钱,他就觉得“浑身不得劲”。
但当地电视台在报道这次捐款时注意到了他,希望到他家里去做一个采访。当天下午,在村里破旧的房内,郑宝忠磕磕巴巴地讲述了自己捐款的经过。接下来,记者也知道了他收养小文燕的事。
残疾养父收养唇裂养女的故事很快在定兴县传开了。没过多久,定兴县残联的工作人员也来到了郑宝忠的家里,他们帮他重新粉刷房间的墙壁,也补上了原本漏雨的屋顶。县长甚至特批了“绿色通道”,让郑宝忠赶紧补办收养文燕的手续。
郑宝忠这才知道,收养孩子不只是抱回来那么简单。“养个孩子还要办手续、上户口,我当时啥也不知道。”他回忆说。
在办理收养手续之前,按照规定,郑宝忠在当地的法制报上登了3期寻人启事,寻找小文燕的亲生父母。这让郑宝忠总觉得有点紧张。他害怕文燕的父母突然出现,害怕自家“飞来的燕儿”又突然地飞走了。
“怕啥,这孩子本来就是他们不要,我们才光明正大地捡来的。”他有些没头没脑地安慰自己。直到3天后,文燕的父母没有找来,郑宝忠才终于松了口气。
实际上,在抱回文燕两天之后,郑宝忠曾经和大婶回到医院,专门打听过文燕父母的情况。他们通过护士找到了文燕亲生母亲的床位。旁边的人告诉他们,这位母亲刚刚生了一对龙凤胎,因为女儿有残疾,所以两天前送给别人了。
那个时候,郑宝忠偷偷地看了一眼那对父母,发现对方都是大高个儿,“长得也好”。他常猜测,就因为这样,在村子里,文燕也总被邻居们夸赞“长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