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岁老警察和他所见证的“流氓罪”
■新快报记者 邓娟 文/图 发自广州
人物
张振清,1945年出生于郑州,1960年至1961年在保定空军航空第2预校接受训练,1961年至1963年先后在陆军北京、广州部队当兵,1963年起担任广州司法警察,直至2005年退休。现为魔方圈知名玩家。
■编者按
一场“清网”行动,揪出一个逃亡28年的“流氓”,也扯出了一张“流氓变老公”的情网。
10月3日,海南万宁警方成功动员一名潜逃28年、涉嫌流氓罪的男子自首,而这个“流氓”陈某豪背后的故事却让人唏嘘不已:当年他非礼拥抱的女子早已成为他的妻子,他们还育有两儿一女。
虽然中国已无流氓罪,但陈某豪,这个当年的逃犯还得走完法律程序来为自己消罪。
流氓罪虽除,流氓却未绝迹,一些当年误解为“流氓”的案件和事件更是让人警醒。
本期《新深度》我们寻访了当年被批为“毒草”的电影《阿诗玛》女主角杨丽坤的老公,也采访了经历“严打”的广州本土警察,听他们讲一讲那些关于流氓以及流氓爱情的故事。
今年2月的一天,张振清在报纸上读到一篇质疑严打时期“流氓罪”的文章,他很想找作者商榷。
他现在是一名魔方玩家,而退休前的42年里,他是一名广州警察。
对于亲身经历的严打,他认为不可否定:“我绝对认为全国人大常委会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
要理解这个1945年出生的老警察的这番话,有必要先了解这些——
他15岁入党,从空军、陆军一路干到警察,除去玩魔方这个比较潮的爱好,他的人生像一出标准的传统“样板戏”:旗帜鲜明,立场坚定。
即便是玩十一阶魔方这样炫的花样,他也玩得“又红又专”:他在魔方上转出的字样,不是“广州闪亮世界”,便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他觉得现在的腐化堕落都该“严打”,他怀念过去男女关系简单的毛主席时代。
他其实不迂腐,相反还很幽默。不是他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操一口河南话,他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其中一条不调戏妇女。现在的领导,上过山吗?下过乡吗?参加过革命吗?为人民服务过多少?见到宋祖英都要熊抱,脸皮厚的,嘿,长得就是个熊样!”
“三个都判死,毙了,群众拍手称快”
83年严打时,河南人张振清来广州从警已经20年。他印象中,“严打”不是那一年才突然出现的事,“之前的治安相当混乱,犯罪分子很嚣张。”
当时海珠区有许多工厂,女工们下晚班都提心吊胆。最恶劣的一件事就发生在海珠桥上,几个混混奸污了一名女工。
“这事影响太坏,肯定要枪毙一个。82年的混乱程度,不拿一些人的脑袋来威慑,就维护不住了,这是维护社会治安必须采取的措施。”张振清说。
其实,流氓罪也不是从“严打”才有的,1979年就已写进刑法,1983年国家又把量刑提高。
“典型的是奸污妇女,有的没强奸,但打架生事,也叫流氓。流氓中基本上都有侮辱妇女的行为。”
张说,网上常举的“严打”时流氓罪判太重的例子,据说一个女孩夏夜在自家院子洗澡,路过的男孩伸头看,女孩大叫“流氓”,男孩被抓,最后定流氓罪枪毙了。
从警多年,他不妄断:“这事我没听说。到底有没有,怎么回事,具体情节都不是很清楚。但不会那么随便就判死。”
为了让记者“感性地认识当时的社会情况”,他讲了他亲见的两桩“流氓罪”:
两个小混混打架进了少管所,“不好好改造,很捣蛋,气得我们呀,判3年坐4年,一放出去,不到一个月,就把女学生骗到工地强奸了。”
“还有一个犯流氓罪的犯人会修单车,放出去后,有个女工下班,他在修车时,就把人强奸了。后来这人还傻傻的去找女工要修车钱,到人多的地方,女工喊‘这是强奸犯’,结果就抓了。”张振清说。
“这三个都判死,毙了,都不冤枉,群众拍手称快,到现在也没翻案。”他对记者说,“我绝对认为全国人大常委会搞‘严打’是符合当时形势需要的。”
“见到宋祖英要熊抱,就是个熊样!”
和同时代出生的人一样,张振清有很深的毛泽东情节。他向记者展示他的宝贝魔方,和它们摆在一起的是他的藏书,毛、邓文选以及《延安秘事》。
“有种说法是,凡是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这算不算流氓罪?”记者问。
“你要是想和一个女同志结婚,你和她谈恋爱,你就要对人负责,不结婚你搞出格的事情,这就是耍流氓。”
张振清16岁进陆军时,记得队伍里有个人,拿一张女孩的照片到照相馆,说是自己的恋爱对象,让摄影师把两人的照片合在一起。后来组织上调查,女孩跟他没关系,不仅影响人家女孩名誉,也影响了解放军的荣誉,大会上直接就开除了军籍。
“现在你别说照片在一块,”张振清的老伴插话:“电脑上什么乱七八糟没有?”
一提现在,张振清就来气:“都把妇女骗到床上了!”每天看两份报纸,他知道睡女明星的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文强,也知道“钱多房多情妇多”的杭州副市长“许三多”。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调戏妇女,现在的领导,上过山吗,下过乡吗,参加过革命吗,为人民服务过多少?见到宋祖英就要熊抱,脸皮厚的,嘿,长得就是个熊样!”
他觉得还是过去风气好,妇女能顶半边天,受到尊重,都高高兴兴,有安全感。
后来流氓罪被取消,他感觉,“流氓阿飞都跳起来了,性骚扰都告不赢了。”想起在电视报道看到的“开车摸奶男”,他很不高兴:“这在过去,绝对判流氓罪!”
“以前搞感化,现在‘躲猫猫’”
“老广州”大多对80年代的“严打”有记忆:火车站广场的公审公判大会,五花大绑的死刑犯胸前挂着写有姓名、年龄、罪行的木牌,游街示众,警笛开道,押赴刑场……
张振清的工作接触的是没判死刑的犯人,“对他们的严重处理是取消广东户口,押送边疆改造。”
1984年,他送400名犯人去新疆阿拉尔,当中有死刑改判死缓的,有犯流氓罪判了10年8年的。“刚开始都不老实,有人拿个锄头就敢往前边警官的头上砍,还好只砍掉了帽子。”
当时他们兴“感化教育”,积极改造的,给家属发通知书。张振清点子多,想出了“家信教育”。
他说,当时有个拿菜刀砍人但没致死,先判死刑,上诉后改判死缓的犯人,妻子来信:“亲爱的,难忘上次去探望你,那深情的一吻。你做出这样的事,我也不想活了,但看到我们三岁的女儿,我又不能去死。听说你改判死缓到新疆,你去那么长时间,如果你有第二次爱情的话,我也准备接受……”
家信教育会上他把这段话一念,底下死缓的、无期的、有期的,很多人都哭了。
他说,还有两个因流氓罪都被判8年的青年,一个人的姐姐来信说“你要老老实实改造,领导说你表现得好,我就每月10号给你寄点钱;表现不好,那我就不理你!”
另一个的姐姐说:“党对你多年的教育,你全然忘记。党的政策是尽力挽救每一个犯罪的人,愿你尽早回到人民这条路上。”
在当地,张振清和他们呆了三个月。背井离乡,广东的犯人看广东的警察都变得亲近。三个月后,警察返程,告别时甚至有犯人掉泪。
回忆当年,这位监狱警察又忍不住对比:“我们过去搞感化教育,现在呢,搞‘躲猫猫’,把人都搞死了。”
“二奶小三小四都来了,这叫什么爱情?”
和张振清聊起“阿诗玛”,电影被批“大毒草”,把女演员杨丽坤逼成精神病,记者问他:你们那年代,是不是都不宣扬爱情?
“那不对,”他很快反问:“《柳堡的故事》是不是爱情?《白毛女》是不是爱情?不是不能宣扬,是要老老实实谈,不能搞三角恋。恩格斯讲爱情有排他性,要是二奶小三小四都来了,这叫什么爱情?”
他说起自己的故事,他当兵早工作也早,身边都是结了婚有小孩的人,他还憨憨地“没进入情况”。别人给介绍对象,那年头的女孩都喜欢警察,来拉他的手,他还“很害怕”。想到政府号召晚婚,他全推掉了。
想起来,他自己都发笑,悄悄说“可不要写这个东西”,忍不住又哈哈大笑。
26岁时,他和老家隔壁村的姑娘结了婚,走到今天,老来互为伴。退休在家,两人响应广州市委书记张广宁的号召搞天台绿化,又想出用玩魔方为亚运添光彩。
给他们拍照,记者让他们靠近点。咔嚓之后,他老伴一看照片:哟,这么近,不好,太做作。
他们那一代的爱情,含蓄、专一。他们不认同“过去是把爱情当流氓”,但他们都有些赞同“现在是把流氓当爱情”。
后辈的爱情他们不干涉,不过现在小年轻谈恋爱的方式,老俩口感到不习惯:“广州市中学生在大街上就搂搂抱抱,这风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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