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不能承受之痛:周岩毁容事件
无论周岩和陶汝坤之间发生了什么,17岁的她都不应该承受如此痛苦:在电视镜头前她戴着面罩镇定坚强,可当护理药膏擦在植皮后的皮肤上,她就会疼得一边大声惨叫一边双腿乱踢,这种折磨每天都要3次以上。来看望的好心医生安慰她还可以恢复成漂亮的姑娘去上学,经历过烧伤的病患则打电话给周岩的妈妈说,看周岩的情况即便整容也永远不能融入社会和正常生活。
记者 杨璐
摄影 于楚众
周岩的伤与痛
只有到了夜晚,记者们都走了,周岩母女才能有片刻的安宁。周岩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在后背,让头可以向后仰以便把脖子上的皮肤伸展开。经过两次植皮,脖子上已经长出一条条褐色树枝状的疤痕,这是正常恢复的状况,但是几日来探访的热心人和记者剧增也带来了细菌,右侧脖子每天感染的部位都在增加,露出鲜红的血肉。周岩的母亲李聪把药膏挤在手指,像抚摸小婴儿一样涂在周岩的脸上,烧伤的皮肤脆弱,手指不能摩挲,只能点下然后把药按进去。李聪每次都从周岩双眼的上眼皮开始这项浩大的工程。火烧起来的时候,周岩本能地用双手捂住了脸中央,她鼻子周围狭窄的三角区是脸上仅存的白嫩和光泽的皮肤。眼皮被烧到了,如果护理不好结出硬疤会导致眼皮外翻露出红色的内侧,更无法见人。“脸上只剩这块好的地方了,我得尽力把它保住了。”李聪告诉本刊记者。
上次复诊,周岩的主治医生对她在家里两个月的恢复很满意。“医生看得出来我是下了工夫的,我给自己订计划,除了早中晚给周岩护理3次外,如果中午和下午休息的时间长,也要多加两次。”李聪说,每次护理都要两小时,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跟周岩长出来的伤疤作战。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敢怠慢,一边跟我们说话,一边安慰周岩:“妈妈虽然在说话,可是注意力在你身上呢。”药膏一点点按进皮肤,时时蜇得周岩一声一声惨叫。突然,一时疏忽的李聪把药膏按在了周岩新增的感染部位,疼得她踢着双腿哭起来。等李聪再次开口,周岩发了脾气,冲妈妈大声喊:“你怎么还说话!”屋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动,李聪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绷起来,皱着眉头濒临崩溃。
从2月24日晚上,周岩的家长把她被毁容的事情在网上披露后,她的情绪就像过山车。李聪告诉本刊记者,夜晚是皮肤生长的时候,周岩的伤口就会发痒,所以,她睡在父母床边的沙发上,痒起来就喊妈妈处理。“晚上太冷,我穿衣服耽搁了她都痒得忍不了。”周岩母女晚上都睡不好觉,白天更休息不了。她家10平方米的客厅里,堆着摄像机、支架,记者们的背包和送给周岩的礼物,采访高峰时一部分记者站在楼道里,一部分挤进了厨房。周岩的母亲、小姨和律师轮流在客厅接受采访,屋子小,提问和回答都避不开门后的周岩,她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很难猜出她的心思。作为新闻主角,受伤的周岩也免不了面对媒体,她换药时候摄影记者要围着她拍照,戴上头套可以接受电视采访,回答记者的提问或者拍摄煽情的镜头,比如在她崇拜的女演员拍完广告后,拍一个两人通电话的片段。有观众心疼周岩,打电话向李聪提建议,话筒能不能离她的脸远一点,那上面细菌太多。
周岩的父母是90年代初从安徽农村到城里打工,被招进了当时生产芳草洗衣粉和牙膏的化工厂。周岩出生在合肥,父母微薄的工资仅能让一家三口在城里租一套房子安身生活。2004年,周岩父母用十几年的积蓄和从亲戚那里借的钱一共5万元,在合肥市的东郊,陈旧的电缆厂宿舍楼买了这套两室一厅共60平方米的房子。周岩的父亲告诉本刊记者,这房子客厅太小,让他觉得遗憾。但是,两间卧室朝南,厨房厕所朝北的方正通透他还是基本满意,更重要的是全家人的户口随着买房子迁进了合肥,真正在这个城市里扎下根来。周岩父母所在的工厂被联合利华收购,他俩每月的收入接近4000块钱,省吃俭用也有能力让周岩读全市规模最大并且教学质量一流的私立学校寿春中学。
经过十几年的积累,周岩家的生活同合肥市里其他普通市民并无区别,但是这样的经济状况承受不了周岩烧伤后巨大的医疗费用,她护理用的药膏每一管要57块钱,每次按摩都要用尽一整管,涂完药膏要敷上半透明的疤痕贴,每一贴要200块。周岩的父亲记不得到底需要多少贴了,他说“都知道她烧伤面积大,出院时候门诊部和住院部的疤痕贴全部都开给了我们”。伤害周岩的男生陶汝坤的父母都是公务员,家庭环境和人脉资源都要比周家好,周岩父母一方面因治疗费用捉襟见肘,一方面担心女儿的遭遇无法得到公正处理,才在周岩烧伤5个月后,通过网络论坛发出了事情经过和向社会求援。
陶汝坤的世界
陶汝坤和周岩都是寿春中学的学生。寿春中学的初中部在合肥市里数一数二,陶汝坤的朋友小东告诉本刊记者,寿春初中三年级60%的学生都能考进合肥市最好的3所高中。要想进入寿春中学,不但要经过小学毕业考试还要经过寿春中学的分班考试,并且因为是私立学校,学费要高于义务教育的公立初中。“每年的学费不一样,陶汝坤那一年小班的学费是3年2.8万元,大班的学费是1.4万元。”陶汝坤的朋友小东告诉记者,成绩好的学生会去大班,每个班有将近80人,三四个人一桌,成绩不好的在小班,每个班36个人,一个人一桌,小班学费贵,课堂里有空调,只是很少开。周岩在大班,陶汝坤在小班。
小东比陶汝坤低一届,他告诉本刊记者,两个人认识是因为他们都是老师眼里的差生。陶汝坤一帮玩得好的朋友有4个人,别人上课时候他们坐在食堂里聊天、打牌。他们瞧不起好学生,觉得那都是书呆子,放假就会在新华书店里待一天,买一堆书。小东说,他们课余时间是聚在一起听张国荣和迈克尔·杰克逊的歌,看许冠杰的电影。他们喜欢老歌的歌词,认为看老电影有品位。
陶汝坤的父亲陶文是合肥市审计局办公室主任,母亲许丛笑是合肥市规划局计划财务处处长,这样的家境在寿春中学里属中上等。“能进寿春中学的学生家里都不错,周岩家的条件在学校里是极少的。”小东告诉本刊记者,陶汝坤的脾气不好,容易急躁。朋友间开玩笑可以,但是如果有陌生人盯着他看的时间长了,他会认为是挑衅,就打起来。他也特别容易受挑拨,有人告诉他别人讲他坏话,他不核实就能去找人理论。因为学校里另一群学生的挑衅,他们这群人还一起打过架,进了派出所。
周岩出事后,李聪从周岩学校的柜子里找到一封陶汝坤的情书,上面写着:“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长得像娃娃一样的女生,但是十几年来从没碰到过,但是自从看到你呢,我便深深地被你迷住了。”陶汝坤的朋友们告诉本刊记者,陶汝坤对周岩很痴迷,他家为了他上学方便原来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可是他放学后花一小时的路程把周岩送回家自己再回来。零用钱有限的时候,他自己不吃,把钱省下来给周岩买“采蝶轩”的蛋糕。他还在参加朋友的KTV派对时,打电话给周岩为她唱陶喆的《今天你要嫁给我》。陶汝坤的父母反对他的行为,他为此离家出走过,住在宾馆里给父母发短信,不答应就不回家。
虽然周家发帖的标题是《求爱未遂》,但是,周岩对陶汝坤的追求并非没有回应。陶汝坤的朋友们告诉本刊记者,周岩送给过陶汝坤一个下面带折叠刀的打火机,还有印着张国荣头像的扑克牌、迈克尔·杰克逊的笔筒。周岩的律师李智贤告诉本刊记者,网上流传的周岩和陶汝坤的合影是周岩到陶汝坤家为陶汝坤补语文课时,陶汝坤的父亲陶文拍的。李聪告诉本刊记者,她为了让陶汝坤放弃,曾经先邀请过陶汝坤来家里做客。在陶汝坤朋友的眼里,陶汝坤和周岩都去过对方家里,也见过对方的家长。
陶汝坤的4个朋友里,有3个都交了女朋友,他们不认为周岩是学校里的漂亮女孩,甚至觉得她穿得土气,网上的照片比她本人要好看。陶汝坤的外形也不出众,他长得高,原来很胖,一度还剃过光头,面孔有点凶,为了周岩减肥了许多,头发也留长了。他们两个在这群朋友眼里算是般配。小东告诉本刊记者,2010年9月周杰伦在合肥开演唱会前后,陶汝坤和周岩之间发生了许多不愉快。周岩初中毕业后被母亲找人送到肥东县撮镇的高中住校读书,陶汝坤的朋友们曾陪着陶汝坤去看过周岩。
更多的时候,陶汝坤见不到周岩。周岩在当年底因为抑郁症而休学,那一年的冬天,陶汝坤的朋友们多次陪着陶汝坤在周岩家楼下等待见到周岩的机会。李聪告诉本刊记者,在烧伤周岩之前,陶汝坤就曾经在她家楼下放火。陶汝坤的朋友则告诉本刊记者,那次是因为他们在楼下站了3小时,冬天太冷了,就点燃了楼里的箱子取暖。还有一次,他们一边等周岩一边打牌,等不到就用扑克牌在周岩家楼下摆了一个心形。“陶汝坤那时候总说周岩不爱他了,然后不说话,我们一看他自己在那儿哭呢。哭完我们拉着他去玩一会儿,他才能好起来。”小东说。
陶汝坤这次伤害周岩的原因,他的朋友们并不清楚。2011年四五月份的时候,陶汝坤在QQ上把这几个朋友“拉黑”了。小东说,他们一直认为这种不寻常举动唯一的解释是陶汝坤和周岩和好了,周岩为了让陶汝坤好好学习,不让陶汝坤跟他们来往。
周家的顾虑
2011年9月17日星期六,复课的周岩周末从学校回家,母亲李聪当天要上夜班,父亲周峰还没有下班,住得很近的小姨李云在家里给她准备晚饭。“我下午17点多到周岩家,大约18点周岩回来了,她在门口换鞋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后面还有人。”李云告诉本刊记者,她返回厨房做饭,还没过几分钟就听见周岩一声惨叫。“我冲进周岩卧室的时候,周岩站在书桌的位置,头上好大的火,已经看不见脸了。”李云告诉本刊记者,她当时穿着裙子,为了避免接近周岩一起烧起来,就顺手拿起床上的被子包住周岩灭火。“周岩被我扑倒在地了,火还没有灭,我把床褥拿下来继续盖住火。”火灭后,李云拨打了“120”。李云说,整个灭火过程,陶汝坤一直站在周岩卧室门口愣愣地看着她。“救护车来了后我跟‘120’说,陶汝坤有可能是放火的人,不能走,让他们带着他。”
被毁容公布之后,周岩对本刊记者讲述了跟陶汝坤的朋友看到的不一样的陶汝坤:“他在同学面前就装作好像我跟他很好的样子,他搂着我的时候我不敢反抗,我要是反抗,他趁别人不注意就掐我一下,捶我一下。”陶汝坤还曾经告诉周岩,如果让他知道是周岩的父母阻拦周岩跟他在一起的话,周岩的父母就死定了。陶汝坤多次在周岩家楼下等待周岩的那段时间,周岩的父亲为了安全,要接周岩母亲下班。
周岩和陶汝坤从2010年相识到2011年9月出事,双方家长都知道两个孩子的恩怨纠缠,但是,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烧伤5个月之后才公布于众,也是因为周家顾虑重重。“你要理解,毕竟周岩一个女孩子是因为男孩子的追求出的事。”周岩的小姨李云告诉本刊记者。既要把周岩的悲惨遭遇公开,又要保护好她的名誉和隐私,周家只能小心谨慎,滴水不漏。
网上那张陶汝坤搂着周岩的合影,周岩的律师李智贤特意向本刊记者解释,周岩头发是湿的,因为那天在去陶汝坤家前刚刚在楼下剪了头发没有干,她是去给陶汝坤补习语文的,当时陶汝坤的父亲就给两个孩子拍了这张照片。周岩的QQ空间里,有些明显是女孩子陷入感情纠结的文字,周岩的律师李智贤的解释是,陶汝坤有周岩QQ空间的密码,而且他的电脑玩得好,把周岩的空间同自己的手机绑定,周岩每次修改密码陶汝坤的手机都能收到。周岩休学回乡下的外婆家,还有同学告诉她,她的空间有人登录。但实际上,出于网络安全性的要求,作为一个有责任的大网站,即便手机绑定也不会有这样的设置,手机只能收到修改密码的提示,不会有密码具体内容。
是什么让陶汝坤动了恶念?9月17日下午陶汝坤向周岩泼打火机油前,两个孩子是否有争执,内容是什么,至今是个空白。李云看似详细的回忆只有一半的内容。李云告诉本刊记者,当时她在厨房做饭并不知情,周岩出事后,家里人怕她回想当时的情景也都不敢问。但是当天,周岩家里除了李云、周岩和陶汝坤还有第四个人。李云告诉本刊记者,为了保护这个人的安全,是绝对不能提起的。她也不告诉记者,这个人是否看见了当时房间里的情况。陶汝坤随着“120”到医院后,他的父母也赶到了,双方家长跟他一起在急救室外等候,陶汝坤还跟周家人一起守了周岩一夜,有太多的机会询问他伤害周岩的原因了。可是李云告诉记者,她没跟陶汝坤说什么话,只是让他做些接热水这样的事情。
未卜的将来
周岩经过7天7夜的抢救才保住了性命,住院3个月还经历了5次植皮手术。在烧伤的初期,陶汝坤的父母来看望得还很频繁,医药费付得也及时。李聪告诉本刊记者,大部分都是许丛笑跑医院,每次来交钱的时候,也会顺路看看周岩,还会买些吃的东西。ICU病房紧张,也是陶汝坤的父母找人帮忙让周岩住进去的。两家关系的转折是陶汝坤的父母要周家签一份已经起草好的情况说明,内容是:事情发生后,陶汝坤拨打了“120”救护车,随车一起到医院,第二天周岩父母同陶汝坤父母商量后到公安局报案,陶汝坤在医院等候刑警把他带走。李聪告诉本刊记者,“120”是小姨李云打的,报案是她和亲戚去的,情况说明不符合真实情况,她看了很生气拒绝签字。
此后,陶汝坤的父母不再去医院探望,医药费也开始拖欠,到12月初时医生就不再给周岩用药了,要周岩出院。“我们又在医院里住了10天,拖不下去只好出院。陶汝坤的父母都没有来,委托了许丛笑的同学来办的手续。”李云说。
周岩除了身体上的剧痛,心理上也受到巨大刺激。还在重症监护室时,她就告诉李云,她很害怕,不敢回家,要远远地租房子。李云说,她觉得周岩父母的经济状况租房子不现实,自己花了2万块钱给周岩家里贴了粉色墙纸,粉色窗帘,换了白色的家具和绿色的沙发。但是这些微弱的改变无法减轻周岩的伤痛。李云告诉记者,周岩的情绪一直不好,偶尔说说话,内容都是以后怎么搞,就这样不出门了吗,更多时候是不吱声,自己在一边哭。如果被母亲李聪看见了,母女就哭在一起。
从医院回到家里,周岩和父母陷入了绝望。住院3个月花费了33.8万元,这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护理费用,整容费用对周岩父母来说是天文数字。李云告诉本刊记者,她给许丛笑打电话商量医药费的事情。许丛笑说自己也没有钱,从周岩住院时起,他们就开始借债了。春节前夕,李云又给许丛笑打电话,希望她能到周家探望一下。她说,当时周家对陶家的要求只是负责周岩的后续治疗,陶家的经济条件要比周家好,让陶家父母来探望也是为了给周家母女一剂定心丸,让她们觉得还是有人管的。但是,陶汝坤的父母没有出面,李云去许丛笑的单位找她,也避而不见。直到李云到许丛笑单位楼下举起“官二代求爱未遂,毁容少女”的牌子,许丛笑的单位出面协调才给周家付了护理药膏的1000多块钱。
2月20日,民警带着法医到周家做鉴定。周岩的律师李智贤说,法医认为周岩脖子的情况现在不适合做鉴定,但是他并没给周岩的父母解释清楚程序。公安局为了立案又以轻伤上报,陶家还申请了取保候审。多方因素汇在一起,让周家觉得女儿可能得不到公正的待遇,周家才决定通过网络寻求帮助。
周岩的遭遇让许多陌生人心疼,几天里全国各地就捐了80多万元,周家的厨房和卧室沙发上放了好几部手机,像热线一样响不停,除了捐钱的,还有人来问候周岩的病情,为周家提供法律帮助。南京和北京的两家私立整形医院愿意为周岩免费治疗。这是周岩几日来最关心的事情,因为治疗方案的问题,第一次定的出发时间没有走成,周岩急得大哭了一场。记者都走了之后,周岩就到自己的小卧室里坐在板凳上,仔细听小姨李云和律师李智贤商量选择医院和治疗方案。即将成行的时候,周岩让家人把别人送给她的会唱歌的小兔子装进了行李箱,她还是一个孩子。
周岩的母亲李聪对情势的好转丝毫没有放松,她一边给周岩擦药,一边还在对我们说,周岩治疗5个月了还不能自己吃饭、上厕所,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残疾,要照顾她一辈子。周岩的律师李智贤告诉记者,收到的捐款并不能轻易动,看起来是一笔巨款,可是周岩还不到17岁,以后的路还长。
(实习记者杨益航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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