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李毅夫再次站上常熟市人民法院的被告人席。

　　在常熟六名湖南籍打工者“聚众斗殴”案中，案发时，他是唯一的未成年人。等待李毅夫等6人的，将是怎样的判决？

　　这6个正处于命运关口的年轻人，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经历过什么？他们怎么从湖南家乡到江苏常熟？他们如何从打工者变成刑事案件的当事人？

　　记者深入到他们的家乡冷水江、新邵和打工地江苏常熟，还原他们的生活轨迹。本报记者倪志刚 周清树 湖南冷水江、新邵 江苏常熟报道 摄影/杨抒怀

　　[案件回顾]

　　去年4月2日12点多，曾勇等24人带着砍刀，来到江苏常熟忠发投资公司二楼办公室滋事，6名湖南籍打工者何强、李毅夫、张人礼、张胜、陈强、龙云中手持菜刀、电脑音箱、椅子等将24人击退。冲突中，双方互砍数十刀。

　　事发一周后，何强、张胜等6人被刑事拘留。半年后，曾勇等人被刑事拘留。

　　当年8月9日，常熟市人民法院以“聚众斗殴罪”判处何强等5人有期徒刑3年，其中李毅夫因未成年另案处理。

　　判决引发争议，知名律师周泽、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吴丹红均认为，何强等人属正当防卫。

　　当年11月，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将案件发回常熟市人民法院重审。

　　目前，此案正在重审。

　　闯荡

　　六段曲折的青春

　　涉案6人中，年龄最小的李毅夫案发时还不满18岁，年龄最大的张人礼也还不到27岁——这6个年轻人，或早或晚、或轻或重，已经感受到生活的无奈与艰辛。压力与担当，催动着他们过早地离开校园，去闯荡人生。

　　1 何强

　　冷水江人，1990年农历八月十五出生

　　3月19日晚上7时，何明生在冷水江踏上开往常熟的火车。

　　他的儿子何强，在常熟被检方列为一起“聚众斗殴案”第一被告人。

　　何强出生于1990年中秋节。在母亲苏金林的记忆里，何强从小长得很壮，身体很好。“他小时候还特别会撒娇，为了要糖吃能躺在地上打滚。如果有人欺负他，他会抱住那个人的腿，在他身上撒尿。”

　　何强曾在冷水江市中心小学读书，学习成绩中等偏上，有点调皮。他还喜欢足球、篮球，鞋子总是烂得很快。

　　1998年，苏金林高烧，两个月没有退烧，后来在治疗过程中，由于药物过敏，她下半身出现瘫痪症状，在床上躺了7个月才下床走路。当时，何明生除了在当地运输公司做搬运班长外，还兼职做货车押运员，每个月要到广州、上海等地出差四五趟。

　　苏金林还记得，一天，8岁的何强走到她的床头说，“妈，我是家里的男子汉，我会保护你的。”

　　接下来一段时间，何强当真承担了家里的很多活。他家住在三楼，看到姐姐提水，他会去帮忙，虽然每次只能提三分之一桶。

　　何强还学会了炒菜，但只会做一个“红萝卜炒肉”。他父母回忆，有一次，何明生出差10天，家里就连着吃了10天红萝卜炒肉，何明生回家后，何强说，“爸爸，你终于回来了，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红萝卜。”

　　“他长大了也喜欢做饭。别人在饭店请客吃饭，他就学着做菜，然后回来做给我们吃。”何明生说。

　　2001年，何强到冷水江明礼中学读书，何明生夫妇南下广东打工。何强和读中专的姐姐一直跟着外婆生活到2003年。

　　由于工作很忙，何明生夫妇很少过问孩子的情况，只是按时将生活费寄回家，何强的成绩下降得很厉害。

　　何明生夫妇决定将何强带到身边读书。2003年，何强转学到广州东埔镇一家私立学校读初二。

　　何强女朋友刘拼说，何强告诉她，在广东读书和打工期间，他经常被人欺负。苏金林也回忆说，有一次何强骑单车回家，在路上被几个当地同学拦住要钱，双方打了起来，何强挨了打。苏金林说，自己当时劝儿子不要打架，但儿子说，他不会去干坏事，但是，如果受了别人欺负，他也不怕。

　　2005年，何明生工作时左脚受伤，住院治疗两个月后回家卧床休息，半年不能下床。当时，苏金林在做业务员，早出晚归，何明生只能由儿子照顾，何强就利用中午放学后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回家给父亲做饭。下午放学后，再做晚饭。

　　当时，苏金林每月能挣3000元左右，基本上只能用于生活开支，余不下多少。

　　她回忆说，有一次何强找她要学费，但她没钱，只能躲在洗手间里偷偷哭，然后打电话找别人借钱。这事被何强听见了，他提出辍学打工。很快，何强用别人的身份证进了东莞一家电子厂，每个月收入1000多元，全部上交家里。

　　“他父亲生病，姐姐读书，小强帮我度过了我最艰难的一年。”苏金林说。

　　2007年夏天，何强辞去广东的工作回到冷水江。此前一年，他父母已回家乡。何强告诉父母，说想回家读书。不料，他很快卷入一场风波。

　　当时，苏金林在新化温塘镇一家煤矿拉煤，一个姓康的人欠了她一万多块钱一直没还，态度还不好。

　　何强得知后，将康的儿子抓到宾馆三天，逼他家里还钱。对方报警，何强被抓，2007年12月，何强被新化县人民法院以非法拘禁罪判处管制一年。他就这样在家规规矩矩呆了一年。

　　2009年初，何强一个姓段的朋友在当地开了一家耐火材料厂，何强入股。他的主要工作是从广西桂林等地进货。

　　2010年初，何强又开了“强业建材店”。他自己跑业务、进货。建材店开了一年左右，冷水江关停污染严重的炼厂，耐火材料销量陡降，何强生意越来越不好。

　　这段时间，何强认识了女朋友刘拼。

　　刘拼对何强的最大评价就是成熟，“不是我们这个年龄段应该有的成熟”， 喜欢将自己往压力堆里推，主动承担责任。“他很少像同龄人那样去网吧通宵玩游戏，心里只想怎么挣钱，养家，让爸爸、妈妈、奶奶过上更好的日子。”

　　2 李毅夫

　　冷水江人，1993年农历十二月十九出生

　　在常熟涉案的其他五个人当中，何强认识表哥张人礼，也认识邻居李毅夫。

　　李毅夫比何强要小，性格内向，读初三时他因打篮球时胳膊骨折而退学。

　　他的父亲李新武是一名退伍兵，也一直想让儿子去参军，“可以得到锻炼”。他对儿子的评价是“很内向，不喜欢说话”。后来本报记者采访时证实了这一点。一个问题他能想很久，结果却回答“不记得了”。

　　在李毅夫的印象中，何强擅长交际，口才好，和谁都谈得来，喜欢请客，朋友很多。何强把李毅夫当弟弟一样照顾，李毅夫也把何强当大哥一样看待。有一段时间，李毅夫帮何强跑业务或看建材店，何强开给他3000元的工资。

　　3 张人礼

　　新邵县坪上镇回塘村人，1985年4月6日出生

　　张人礼只读过一年初中，十四五岁就去砖厂打工。16岁时，他去涟源学理发，后来他姨妈去东莞开了家理发店，张人礼便过去帮忙，一做就是好几年。

　　“他性格好，大方，口才好，爱花钱，喜欢上网。”张人礼的母亲谢卯香评价儿子。谢卯香担心的是，儿子都27岁了还没结婚，这在农村已经有点让父母着急了。

　　4 张胜

　　新邵县坪上镇回塘村人，1989年9月15日出生

　　张胜是张人礼的邻居，是6人中唯一已经结婚生子的。

　　张胜初中毕业后，16岁到19岁一直在东莞打工，做油漆工、开米店。2008年9月，张胜在19岁生日时回到冷水江。

　　生日那天晚上，他和朋友在一个酒店包厢庆祝。朋友带来一个叫杨璐的女孩。杨璐给张胜敬了一杯酒。杨璐看到，张胜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此后，两人相恋。

　　8个月后，张胜和杨璐订婚。张胜开始在杨璐堂姐的工厂打工。不久，杨璐怀孕，两人结婚。

　　张胜在家陪着杨璐，偶尔去打一块或两块钱的麻将，但一天也只打一两个小时。只要杨璐喊他，便立马回家。在杨璐怀孕期间，张胜天天去池塘抓泥鳅和青蛙，回来做给杨璐吃。

　　2010年，张胜和哥哥一起建了一栋新房。虽然还没装修好，但是母亲已经很满足。她带着张胜的女儿在房间跑来跑去。

　　5 陈强

　　新邵县坪上镇茅坪村人，1991年6月19日出生

　　陈强所在的茅坪村，与张胜所在的回塘村只相距几公里。

　　2008年，陈强读初二时，父母得了病，尤其母亲病情较重，几次手术过后，花了2万多块钱，欠下一大笔债务。尽管每学期杂费只要200多块钱，但成绩并不好的陈强决定不读书了。

　　他到新邵县一个铁厂开手扶拖拉机，他的父母病稍好后，也到那个铁厂做装卸工。三人每天的工作时间都是4个小时，每个月一共可以挣2000多块钱。

　　2009年到2010年底，陈强在坪上镇一家水厂工作。一人兼做三职：装卸、送水、开车，每月600块钱。陈强觉得挣的钱太少，在2011年初到广东给人开车，每月2000元钱。

　　6 龙云中

　　新邵县坪上镇茅坪村人，1991年5月19日出生

　　龙云中有两个姐姐。他家位于公路边，因此开了个小店，已经有二三十年了。他的母亲忙于生意，父亲忙于农事劳作，对子女的学习管得很少。

　　“他读哪个班，班主任是哪个，我都不晓得，从小学开始就是他们自己去学校。”龙云中的母亲颜美芝说，儿子身高一米七八，喜欢打篮球，从小没给她惹过麻烦。

　　初中毕业后，龙云中到相距不远的冷水江工业学校读了半年，母亲说“不晓得他读什么专业”，之后他不愿读了，跟冷水江一个师傅跑货车，几个月后又去了广东，在一个新邵人开的小薄膜厂做包装，几百元一个月。“不晓得做了好久，厂子倒闭了就不做了，回了家。” 颜美芝说。

　　漩涡

　　集结在人生关口

　　2011年初，这几个相识或不相识的年轻人，先后抵达常熟，在他们人生的一个关口集结，并被卷入一场漩涡。

　　2010年12月，何强的表姨夫徐建忠打来电话，徐建忠是常熟忠发公司老板，他打算做红木家具生意，希望何强去帮忙。

　　何强并不想去，他的小店虽不景气，但他还是想经营，他也不想和女朋友分开。

　　母亲劝他去学学做红木家具，然后回湖南开个分厂；店子则由她、何强的姐姐与女朋友打理，这样两不耽误。

　　何强接受了这个建议。2011年正月，何强与张人礼的舅舅谢银玉一起抵达常熟。

　　刘拼说，何强到常熟后，虽然有一间总经理办公室，但一直在干炒菜、打零工、接人等活，其间慢慢熟悉业务。

　　2011年3月，一个朋友想去上海盘一个理发店，请张人礼去帮忙谈价。张人礼在家闲得无聊，也想着不能荒废了理发手艺，同意了。由于父母都不在家，他找邻居借了500元钱就走了。

　　上海的理发店没有盘下来，那个朋友也走了。玩了几天后，张人礼手头告急，于是就近向舅舅谢银玉求助。

　　谢银玉告诉他，忠发公司(他们所在的公司)正在招人，要他先去干段时间。张人礼想，干段时间也行，顺便到那找找理发的工作也不错。

　　这样，张人礼到了常熟，进了忠发公司。

　　张胜去忠发公司则是接到堂哥张卫国的邀请。2011年3月，张卫国打来电话，说可以来忠发公司做装修。考虑到因为房子和婚后生小孩，夫妻俩欠了4万多块钱，杨璐同意张胜去常熟。

　　2011年3月下旬，陈强父亲接到陈强的一个电话，说他已经从广东到了常熟，找到了新工作，也是给老板开车，但工资更高。

　　不久，闲在家里的龙云中也被邀请到了常熟。2011年3月24日，受何强的邀请，李毅夫最后一个赶到常熟。

　　一到常熟，李毅夫就感冒了，找何强借钱。此时何强和刘拼(2011年3月到了常熟)身上只有100元钱，刘拼也在生病，但对李毅夫一直照顾有加的何强把100元钱全部给了他。

　　2011年4月2日，案件发生，6人全部卷入这场漩涡。

　　焦虑

　　家人被改变的生活

　　龙云中的父亲越来越焦躁。村里人去买东西，总是会关心地问一句“你崽回来了么”，他会低沉地应一句“没有”，转身回到后屋就摔东西，或者喝闷酒，酒后也摔东西。

　　苏金林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不过，最近一年来，她的这些才能全部用到拯救何强等人上。

　　去常熟前，苏金林曾送何强上车，何强跟妈妈说：你不是想去北京吗？我要是挣了钱，一定请你去北京旅游，要你过好日子。

　　“还好日子呢，现在快把我的命要去了。不过，我真的去了北京(2011年5、6月份，苏金林到公安部等部门反映情况)，还去了南京、苏州。这些都是我以前想去旅游的地方。”

　　建材店已经荒废，家里主要靠何强父亲一辆旧车跑运输挣钱。到现在，家里已经花掉十多万元，这几年攒下的家当都弄空了。

　　何强的奶奶至今不知道孙子被抓，一家人都瞒着她。今年，听说孙子不回来过年，老太太不高兴了。苏金林赶到江苏，要求给儿子取保候审，没有成功，但是警方让何强给奶奶打了个电话。

　　为了救儿子，苏金林和女儿在网上写了材料，并引起了网民的关注。尤其是著名网友张洪峰转发、本报报道之后，一个由多名律师组成的律师援助团向这个案件伸出援手。

　　李毅夫家一年前刚开了个洗车店，因为为儿子的事情奔波，洗车店隔三差五地关门，生意越来越冷清，李新武不得不把店子盘了出去，亏损巨大。

　　龙云中的父亲为儿子的案件越来越焦躁。村里人去买东西，总是会关心地问一句“你崽回来了么”，他会低沉地应一句“没有”，转身回到后屋就摔东西，或者喝闷酒，酒后也摔东西。

　　过年时他们家没置办任何东西，也不出去拜年，“觉得不好意思，怕别人问。”

　　龙云中的母亲说，儿子本来谈了个女朋友，但是出事后就没来过，“估计没戏了”。她非常担心儿子的婚姻问题——在农村，一个坐过牢的男人，不好找老婆。

　　张人礼的母亲一样担心着儿子的婚事。她不敢在村里讲张人礼的任何情况，但是村里人慢慢还是知道了，这让她忧心忡忡。

　　张胜的母亲在家带着孙女，盼着儿子能早点回来。他出去时女儿还不会喊“爸爸”，现在能喊了却一直没见到。别人问她爸爸哪去了，她会答“赚钱去了”。

　　陈强被拘留后，他母亲总是睡不着觉，总是毫无征兆就开始哭，一会骂陈强，一会骂抓人的人。陈强还有个姐姐在双峰开服装店，他姐姐怕母亲身体不好，把母亲接到了双峰。

　　“如果(何强)这次能放出来，以后再也不让他离开冷水江了，不放心。”临去常熟前，何明生黯然地说。

　　“是的是的。”李新武在旁边连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