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外出，近一个时期却出去几次，除往呼和浩特参加一个什么会，客随主便，乘飞机往返以外，常情视为远 路，都是乘火车。次数比较多的是北京、郑州之间。我们年岁大的谈论什么或评论什么，有个坏习惯，是翻老皇历。依老皇历 ，火车有大优点，是与幼年坐的牛车比，与中年坐的蹩脚长途汽车比，快而平稳。可是也有美中不足之处，甚至可以延续到9 0年代前期吧，也就不免使不得不常光顾的人头疼。这不足之处是：一，买票难，披星戴月排队，有时仍不得，就只好忍痛掏 腰包，高价买。二，好容易取得登车的权利，上去，太挤，有时挤到连过道也变为无有。三，难得方便，难关三道，其一是没 有通路，其二是勉强挤过去，经常是其中有人。其三终于得入内，脏到目不忍睹。以是，虽然与牛车赛，与蹩脚长途汽车赛， 火车占了上风，我有时欲静而不得不动，宜于借上风之力了，登车之前总是想到难关之多，很怕。

　　我们老年人大多相信天不变则道不变，还可以加上道不变则器不变，以此为理据，卜未来，常常不误，可是具体 到乘火车，却错了。总的说是可怕已经变为不可怕。由心情方面说这是天大的变化，心由物来，可见铁路的诸多方面必也有了 不小的变化。看报，知道一种大改进是提速而不加价，及至登车亲历，才知道改进的不是一两点而是多方面。只说自己的一点 点印象。

　　一种是上车后一瞥的所见，窗明几净，处处都一尘不染。另一种是坐位舒适，连过去所谓硬席也蒙上软垫。还可以看 看最难办的厕所，也是勤清扫，干干净净。还可以加上一种，是车上的人员，由列车长到售食品的，对乘客都是笑容满面，由 过去的官气变为欢迎兼感谢的样子。有人说，这是因为时代变了，他们不得不与飞机和高速公路争乘客。我说，不管动机如何 ，大事小事，能够在老百姓眼前做点好看的，说点好听的，以求老百姓点头称叹，愿意委托他办事，乃是我们国家民族革故鼎 新的大方向。铁路，公务整体中的一小小部分也，可以看作一种珍贵的精神，还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既特矣，想一不做，二不休，再说一件也是乘火车，至今心中铭感的。是一个月之前的5月29日，我由人陪伴 ，乘下午4点多开往上海的直快461次，往苏州参加一个出版的研讨会。3时左右到北京站，才知道正在整修，平时的候车 室和通路已成工地。老皇历不中用了，如何走进站台上车？送我的贾女士也急，让我安坐在一个地方勿动，她去探路。竟是有 志者事竟成，过一会儿回来，带我到一个长方形的小巷，那里停着两三辆由电瓶牵引、后部为轮椅的车，让我上去，装上提包 ，说明车次，由一位清秀的小姐驾驶上路。

　　路大部分很窄，曲曲折折，总有十几分钟吧，终于到了我们那个软卧车厢。我当然高兴，没想到碰上蜀道难反而省了 力。下了轮椅，问应付多少钱，她说这是站上开设的照顾年老体弱人的业务，不收费。我们千谢万谢，请她回去，她却提起我 的包，先上了车。至此，我才更加明白，一路上，她一直态度和蔼，与应付差使的神情迥异，原来是心中有怜惜老弱的真情。 惟有真情能感人，使人长久不忘。我老了，惟恐不久会忘却，就问了她的职务和姓名，是北京站客运乙班单振华，记在本子上 。记下来，以备有机缘过北京站，看看她，兼表示一下。对于他们的善政，旅客会长记在心。

　　此际，怀疑主义者也许又要发诛心之言，说施小恩小惠都有所为，沽名钓誉而已。我的看法异于是，是如果未知数（ 但可知必不是少数）的只要利而不要名的人都变为也想沽名钓誉，我们的世态（或世风）总不会坏到我们的所见所闻这个样子 吧？也就因为有这种想法，乘火车的由怕而变为不怕，甚至留些怀念，我视之为可记的“新”闻，其价值总不会低于各种形式 的吹牛八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