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

　　西班牙东部，远远的在地中海的中间，有个马略卡岛，它是巴利阿里群岛当中最大的一个，在地中海里大致和它串在同一根纬线上的，还有意大利的撒丁岛，比科西嘉还靠南。隔海相望的另一边，就是北非的阿尔及利亚。即使对于欧美的普通人来说，马略卡也是一个弥漫着异域浪漫风情的地方，西班牙的王室经常在这个岛上度假，偶尔来了哪个国宾也会一

并邀约到这里来。自己掏兜出门来玩的人当然必不肯错过这儿，各色名流成年不断地出没在这个假日天堂里。

　　所以啊，能够安家在马略卡岛上，更是了不得的福分，懒散在亚热带的海风里。

　　安土定居无非两条路可供选择:接手哪家老宅，或者盖新房子。住旧屋，于保持良好品味上是偷懒又兼保险的做法，好时是我对环境文化的尊重昭彰，坏时则只需诿过于旧主人，假装无奈也就能混得个谅解了。但是，住旧屋却难免有不顺遂处，生活起居的习惯人人不同，而老房子都是自有章法的，你全得依着它。以这一点来说，不如新盖个房子，要它圆要它扁，自己都能做主。

　　马略卡的天然环境条件，对建筑师构成了一个严峻的挑战。一般遇到个平头正脸的地段，无论它是在城里还是乡野间。建筑师但凡略经心些，拿出从学校里和杂志上最新趸来的一招半式，也许就够时髦露脸，虽未必堪称开一时风气之先，总是对得起目前的建筑局面的。但是，在一个原本就已被推举成了天堂的环境里，同时又是在一种风骚难得引领十年的建筑时势中，怎么设计，才能不辜负了这儿，不让这房子落得个转眼便成老土的下场，免得后年来的游人就已经能对它指指点点作讥刺科？

　　有一句傻话，说什么“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固然早已被人笑得底掉。但是活剥这句话，所谓“越是老式的，就越是不会过时的”，在时尚界却不见得是胡说，移来参照建筑的思路也未尝不可。本来么，以高新技术为标榜的关键，是要危危乎待在浪潮的顶尖上，一步不慎落下来，就得永远在波谷里兴叹了。建筑是百年大计，盖出来即成定局，比不得隔年就扔开的时装，可以面目常新。所以，一位建筑师固然可以不断借他不同的作品来作“高技派”，但是一座建筑却很难长期炫耀它的技术有多么新。何况，在地中海中心的一个岛上，高技术的材料、高技术的设备、高技术的工人，都很难找。更何况，高技派的成本也是极其高的，那堆金堆银的做派，绝不是居家的道理。

　　聪明的建筑师韦格纳(Thomas Wegner)转而求诸本地的工艺。他设计出来的这个住宅，若于不经意间一眼扫过去，你许就以为那是中世纪留存至今的村舍遗迹，不过经过了些许翻新罢了。

　　说它中世纪，首先是那种茁茁实实甚至看着蠢笨的外观，就不像是新建筑的精神。韦格纳设计的房子真正是由本岛上的工匠们实诚稳重地一点点砌起来的，用了岛上到处都有的石头块，所以，他在实际施工时主要是督着工匠们把各条墙线放准了就好。以这石墙的厚重而论，般配的开窗手法当然只宜小而少，纯粹只为解决通风的需要，因此就更像中世纪的形象——在这长年热风猎猎的海岛上，日照带来的热辐射能比拟烧烤，古人那会儿没有空调，就只会用阴凉的厚墙小窗。比如非洲，也常看得见这种样貌的房子，连柯布西埃去那里游历时都曾大受感动和启发，后来的郎香教堂据说还挂了一丝影子。好玩的是，厚墙小窗不仅在热带地区盛行，在寒风呼啸的极地也是上选，其实都是躲进厚墙避开自然气候的意思，不像空调那般消耗巨量的能源，倒是环保之至。谁说低技术就是落后的同义词了？

　　但这石头墙却没有裸露着石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韦格纳嫌这岛上的石头不好看。长年累月地被流水侵蚀被海风吹，这里的石头很难有滑润细腻的质地，而像粗糙的牡蛎表面，又或许泥土比石头更富上古韵味，于是整座房子被拉毛泥浆浑头浑身再裹了一层，除了缓坡的土陶质地的瓦屋顶。跟地面上的黄土一模一样的颜色质感，这四方四正的一个大墩子就这么毛糙着傻傻地蹲在小丘的半坡上，简朴得农夫似的。

　　在现代主义的美学原则里，有一条颇牵扯道德之“善”的:建筑的表里一致才成其为善，然后才成其为美。其实如果想要游戏一番，把这个乡土风味十足的房子里面做成极酷的闪亮重金属风格，也会相映成趣很有噱头，只不过那么一来就变成后现代的做法了，后现代，在马略卡，好像是不太妥当的，这个连现代主义都嫌太新的地方。

　　所以屋子里面的墙也都是泥土的。不是当真用土坯垒成，只不过在抛光的混凝土墙的表面上不用壁纸也不用立邦漆，而是抹着泥浆。身为主妇，我本能地深爱这种墙面，省了多少清洁打扫的家务负担啊，不管印上多少黑爪子印儿都不显眼。本来么，在院子里就是玩了满手的土，也和这墙上的泥是同宗同本，至不济重新和点儿泥浆再涂一道就是了。彻底松懈下来没干没净的，这才是真正休闲修仙的正理。

　　话虽这么说，屋子里的地面却是真的不太好意思也做成泥地，因为那么一来，湿漉漉的赤脚走上去就太不方便，反而是为了追求乡村风味以舒适为代价，又成了做秀了。在这里妥协的办法是求助于鹅卵石。在水泥底子里满满地镶嵌着大小均匀打磨光滑的鹅卵石，这本是欧洲古典城市街巷和广场的传统做法，放在屋里，和四壁用泥土墁的墙面看上去还挺相称，反正都是老派。同样是出于谐调的考虑，家具看起来就和山沟沟小学堂的桌子板凳是一码子事，连咱们乡长村长坐的桌椅都不会有这么土，除非是在赵树理的小说里那会儿。树皮尚不曾剥剔干净的粗木材，几横几竖钉起来用便是，清漆都不上的。其实这也是一种经典设置，有些修整旧屋的人家还要特地找了机器来，用喷砂的办法把原主所上的漆彻底打磨尽净才算满意呢。不怕蛀不怕腐的气魄，从一个细节上再次点染了此地气候条件之优越，让人既羡且妒。

　　同样粗率的木料，另一个用武之地更具功能性，就是用作屋顶的大梁。裸露的木屋梁是村居必有之举，此外更进一步用苇箔作天棚，在新房子里则比较少见。更少见的是这个产业的大门，那可是不折不扣的柴扉，几根木条拼凑起来，连横平竖直的体统都不肯讲究了。粗服乱发，历来都是美人的特权，如不仗着马略卡的海景作为衬底，把同样的做派放在穷山恶水的黄土垅上，谁还敢夸口谈到美？

　　建筑是石头的史诗，这句话被多少人不打磕巴地传播着念叨着，早就有了陈词滥调的嫌疑。然而真正的好建筑可就一定反映着当时当地的社会风尚和文化追求。像在80年代以前那种以极端的工作狂为社会楷模的风气下，般配的建筑就只好以极致的高精尖为美，炫耀的是机器对于整个生存环境的全面控制力。那应该算得上人类的侵略性最暴露无遗的时期之一。而在后工业化时代，享受生活本身带来的细致乐趣成了新富们的新嗜，他们已经不再喜欢拿着姿势显示给别人看，而是转而炫耀起了他们的不拿姿势、随意松弛，因为深知广大的劳动人民都是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本来攀比这般松弛的。骨子里是同样的自高自大，但是比起他们的前辈来，已经圆滑含蓄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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