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还在为“9·11”的后果付出更大的代价。这种代价来自两个方面，即国际恐怖主义和美国单边主义。

　　震撼世界的“9·11”事件已经过去两个整年了，它的余波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消失。当我每次路经纽约时，总是忍不住要到曼哈顿下城去，在世贸中心的废墟旁伫立许久。不是仅仅哀悼几千个葬身于此的无辜者，也不是仅仅为了凭吊那座曾经是纽约人骄傲的摩天双子塔，而是想追问历史老人：如果没有“9·11”事件，世界可能是怎样的一幅图景？

　　也许美国人还会把北美新大陆看作“宁静的世外桃源”，想象不出战争的灾难在某一天早上又降临到“美国堡垒”的头上；也许美国民众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了防止再度遭到袭击，而宁可接受各种各样苛刻得离奇的安全检查，为了“Security”（安全）而不得不出让“Liberty”（自由）；也许美国决策者不会像今天这样为了对付全球的恐怖主义而发动一次又一次“反恐战争”，以至美国大兵每天在海外都得为自己的生命担心；也许萨达姆还在巴格达行使着独裁者的权力，美国也无法知道他的武器库里到底藏着些什么玩意儿；也许恐怖主义的报复不会蔓延得如此迅猛，使巴厘岛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游客们再度成为凶残杀手的牺牲品；也许美国与它的欧洲老朋友之间不至于这么快地翻脸，“大西洋底的裂缝”不会这么快地浮出水面；也许中美之间不会像眼下这样在东亚地区达成任何合作和妥协，华盛顿的“蓝队”仍然可能炮制出新的反华战略……

　　然而，这些只是想象而已。该发生的毕竟都已经发生了或正在发生着，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残酷的现实告诉人们：“9·11”的冲击波远未终结，人们还在为它的后果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种代价来自两个方面，即国际恐怖主义和美国单边主义。国际恐怖主义是人类的公敌，它的危害之大无须赘述。然而，美国的单边主义难道也成为乱源了吗？单边主义并非产自“9·11”事件之后，而是之前。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9·11”后全世界对恐怖主义共诛之共讨之，使美国获得国际舆论的极大同情。在空前威胁面前，美国的决策者也得到国内民众的全力支持。人性不可能屈服于兽性，“魔”不可能胜“道”。可惜，单边主义者们却肆意滥用了这种同情和支持，无限制地放大原本存在的单边主义倾向，并且衍生出“先发制人打击”战略，甚至还列出准备“核打击”的“黑名单”。美国的“绝对安全”要以其他国家的“相对不安全”为代价，这就是单边主义的逻辑。

　　于是，联合国成了挥之即去、招之即来的玩物摆设，北约盟国成了可以随意分化的“老欧洲”和“新欧洲”，伊拉克成了用先进武器“改变政权”的试验场，任意涂改的情报成了发动战争的依据。五角大楼的掌门人对任何人的劝阻都置若罔闻，以至国务院的外交政策都成了“斗争对象”，“舌头”和“牙齿”打起架来了。美国以其巨大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实力雄踞于各国之上，一旦这部庞大的机器开动起来却失去控制，如同大象失去了理智，那么它对世界秩序冲击的严重性将是难以估计的。

　　在“9·11”后不久，我同一位美国友人讨论形势时，就提出“现在可能是美国犯历史性错误的时候，而这种错误一旦铸成，就很难挽回”。至今我仍然坚持这个观点。这是有许许多多历史经验可以证明的。远的不提，就说近的。以色列在中东的实力首屈一指，以其“单边主义”在中东独往独来，也搞了无数次“先发制人”打击，巴勒斯坦已被摧毁得几近焦土。但是，以色列是否取得“绝对安全”了呢？答案是“否”。以色列内部和巴勒斯坦内部各自的主和力量都无法主控局面。以色列强硬派以“爱国者”自诩，滥用军力，导致“戴维营会议”和“和平路线图”几度流产。美国的单边主义者正在步以色列强硬派的老路，其前景不言自明。问题的严重性在于，美国是在世界范围内打击恐怖主义，其艰巨性和复杂性更是远远超过以巴冲突，难道这是单边主义所能对付得了的吗？

　　美国有些战略家把反恐战争比做“第四次世界大战”（一战、二战和冷战为前三次），以此证明美国进行这场战争的“正义性”和必胜结果。但是，他们不应当健忘，前三次美国的胜利都不是“单边主义的胜利”，恰恰是美国依靠盟国和国际机制而占据了优势、制高点和时机。现在美国做的事情正相反，与主要盟国龃龉不和，把国际机制视作累赘，而且树敌越来越多，反恐战争似乎还要第三、第四阶段地不断打下去，这难道不是在“犯兵家之大忌”吗？更何况国际恐怖主义的主体不是国家，而是大量的非国家行为体。用“世界大战”之类的传统安全概念来对付这些全球化背景下的非传统安全因素，这些美国的战略家们是否有些太“传统”了？

　　至于国际恐怖主义的文化因素、宗教因素、制度因素，更不是用军事力量在短时期内可以解决的。五角大楼的“高手”们绞尽脑汁，想在伊拉克“克隆”二战后德国和日本民主改造和重建模式，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伊拉克会成为一个“无底陷阱”，连最起码的治安问题都成为“烫手山芋”。现在美国在伊拉克的局势远不是进退维谷，而是面临一个新的国际恐怖主义温床。各种国际恐怖组织涌入伊拉克，利用那里政府治理的真空状态，同当地的政治宗教派别交织在一起，把美军和亲美势力作为恐怖行动的打击目标。

　　我曾经在马尼拉瞻仰二次大战中捐躯的美国将士陵园，几万名英雄静静地、齐齐地安息在那广袤的绿茵草地下，那种庄严那种神圣令我心动令我肃然起敬。但是，今天我在想，在伊拉克伤亡的美国士兵是否还胸怀如此神圣的使命。听说美军第四师的官兵们一直抱怨把他们的驻期不断延长，并且不断有士兵开小差的传言，这似乎有点不像“威武之师、正义之师”了。

　　在“9·11”两周年的前夕，美国媒体公布了世贸中心顶层的牺牲者们最后一刻的电话录音，充满恐惧充满凄凉充满绝望的呼救声不绝于耳，他们的呼喊成为21世纪世界最初的警钟。不知这些牺牲者是否在最后时刻祷祝美国不再遭受这样的袭击；如果他们在天有灵，是否也会为反恐战争的单边主义渐行渐远而深感不安呢……

　　（作者系上海社科院世经所研究员）黄仁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