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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事件:怎一个“恨”字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09月16日11:58 新华网

  访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亚太室主任晋林波

  《环球》杂志 记者/杨士龙 编辑/林惠芬

  《环球》:国人和媒体对“8·4”事件的反响是空前的,日本政府躲躲闪闪的态度更是激起了大家的愤怒。作为研究日本问题的专家,您对日本政府在这件事情上的作为有何评
论?

  晋:这个事件本身说明中日之间的问题非常复杂,历史和现实掺杂在一块,很多战争遗留的疤痕还在危害着两国关系。日本政府的原则和立场应该说是比较清楚的,他们认为,历史问题,特别是在政治层面上,两国之间已经解决了。在遗留在中国的化学武器这个问题上,日本的最大目标是回避赔偿问题。它怕引发中国国内的民族情绪高涨,在处理这个事件时,姿态上还是积极配合的,而在道义上,仅给予配合是不够的,要在中国国内得到理解还是比较困难的。

  中日建交之前,中国的舆论几乎没有参与酝酿的过程,当时的国家领导人,从当时面临的国际和国内环境,做出政治决断,促进中日邦交正常化。而这个问题并没有经过一个比较广泛的议论,从议论中达到一个共识。没有这个过程,就意味着中国的国民没有一个机会去疏散长期以来对日本强烈的不满、反感和愤怒。过去的敌人突然就成为一个友好邻邦了,对老百姓来讲,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这是一个战略的选择,对他们,特别是好多战争的受害者来讲,很难理解。这几年,舆论逐渐开始有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开始议论这件事情。中国国民对日本的不满、愤怒,日本人也很难理解,在他们看来,过去这么多年,我们早就忘了,你们怎么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

  《环球》:您的意思是,现在中国人对日本的这种愤恨的感情可能是因为当时没有一种舆情上的共识,老百姓的愤怒没有得到疏散。历史是不能忘记的,对民族血海深仇来讲,您觉得仅仅有一些疏散的渠道就可以得到缓解吗?

  晋:从一般意义上来讲,“历史不能忘记”,其更多的含义主要是对自己来讲。所谓的“忘记意味着背叛”,主要是讲给自己听的,自己要不断警示自己。这个“对过去的不忘记”,更多的不是针对别人,针对别人是要求对方做一定的让步或者回报,但这有时间限制,不可能是无限的。“历史永远不会忘记”,这主要是受害者自身,而对对方是一个比较困难的问题。对方在自己做错的时候,或者自己觉得没有做错,但不光彩的时候,他永远也不会记得很长时间。“历史不会忘记”只是强调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或者不要给他们提供犯同样错误的机会。

  国民感情没有得到疏散,就淤积了这么大的愤恨,但这并不是说疏散了就把它忘掉,而要不断地告诉下一代,不要忘记耻辱的过去,我们要不断进取,但你总要求别人做的话,就很困难。

  《环球》:这样会不会造成一种反差:中国人不会忘记那段历史,而日本人则极力想掩饰甚至不承认这段历史。我觉得,国人和舆论的反应之所以这么强烈,可能还不仅仅是因为有那段被侵略的历史,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日本人不承认这段历史或者故意曲解这段历史,包括在“8·4”事件中,日本官方至今没有使用过任何一个道歉或赔偿的字眼。

  晋:中日之间的反差,是因为两国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不同。中国人在考虑中日关系,或考虑中外关系的时候,包括跟周边邻国,更多的是用一种道德水准、价值观念去判断。友好、非友好,正确与错误,是与非,应该与不应该,用这些观念去判断。

  日本人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更多地会想到法律。虽然他可能在道德上是错误的,在法律上却不能追究他,或者是道义上感觉不对,而如果他把这种道义上的东西自己再讲出来,很可能会引起法律上的后果,所以他会避开。

  我们刚开始接触西方文化的时候,中国人认为美国人很奇怪,如果在道路上发生车祸,他轻易不向你道歉,而是通过法律处理,谁是谁非,谁的责任是多少。因为道歉可能对他将来法律责任的判断造成影响。他更多地考虑到非常现实的利益,这种现实的利益使他选择的处理方式或使用的语言完全是中国社会很难理解的。

  很多时候,中国人打官司并不是为了获得赔偿,而是为了出一口气。在西方社会,我说得过份一点,既然我打官司,就是为了在经济上获得补偿,我在经济上打赢了,我就获得了包括在精神上的损失和赔偿,我才能出这口气。中国人不是这样,打官司就是为了外国人不要再欺负中国人,要告诉对方,不管精神赔偿费是一分钱,一毛钱或一块钱,我就是为了出口气。但西方人包括日本人的思维跟我们不一样,他完全从一种合理主义的角度来判断自己的言论和行动,这在我们看来是不近人情的。

  《环球》:但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民间索赔啊。日本政府是否在有意地把政府索赔和民间索赔混为一谈?

  晋:日本主要回避的是政府责任,民间赔偿没有必要回避,因为民间赔偿是可望不可及的东西,现实中很多民间赔偿由于缺乏证据,或缺乏有利的现实的法律资源,你很难打赢官司。它惟一的目的,就是首先要明确一点,政府可能没有责任,或者有责任,这个责任已经为两国所解决,或已经为国际法所解决了,不再存在了。它主要目的是,尽可能地否定政府责任,跟处理战后问题脱钩,不脱钩的话,对它来说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环球》:中国战争的受害者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地位,一方面,日本方面认为政府间已经了结了,民间你有权来弄,但搜集证据的过程非常艰难。怎么给受害者一个交待呢?

  晋:一个是由日本交待,再一个是由中国交待。因为日本方面认为已经交待过了,两国有关战争问题在法理上已经解决了,没有必要直接向中国国民去解释这些事情,你有什么不清楚可以问你政府。作为民间索赔,你可以在日本找原来欺压过你的公司,剥削过你的公司,包括可以把日本政府作为一个被告去诉讼。

  对日本政府来讲,它私下也会对日本过去弄出的乱子感到为难,他的国民也受不了,但重新考虑赔偿问题,它是不会去做的。它只能是觉得这些人值得同情,给他们些钱。这种思路对中国国民来讲可能接受不了。但从国际法来讲,没有讲不通的地方。如果当时中国作为一个整体,由国家的参与和介入,作为一种集体的解决,那就解决了。这个事件已经过了,现在的民间诉讼,更多的是道义上的效果,我们把过去鲜为人知的,甚至是鲜为中国人所知的日军的残暴行为,包括违法犯罪,进行曝光。

  但日本人并不以为然。他们会觉得中国人就是对日本怀有恶意,几十年的旧账你还翻出来。他们认为,中国当时是一块肉,谁都可以去吃,日本不去吃,别人也会去吃,而中国只记日本的坏,不记别人的坏。这样日本人也会增加更多对中国的不理解,从法律上来讲,问题已经解决了,你翻也没有用,从道义上来讲,你得到一些东西,法律上你得不到,赔偿不了。中国永远不希望日本脸上有光,还搞什么中日友好呢?从道理上,日本有它的想法,它强调尽快走出来,过去就过去了。

  《环球》:有一些国内的学者也提出来,在对日关系上,不要把历史问题作为一个前提来讲,这种观点现在在国内受到很多很多人的批评,您认为我们对日外交应该怎么搞?

  晋:中国外交应该更多地从国家更高的利益出发,国家利益意味着大多数人的利益。从目前来讲,我们最大的国家利益就是在本世纪中叶把我们国家建成全面小康社会,为了这个目标,我们的对外政策就是,怎样使任何人和国家在安全、经济、文化各个领域成为中国的一个合作伙伴,获得更多的资金、技术和市场。如果把追求与日本在历史问题上达成共识作为外交政策的最大目标,这样符不符合中国的现阶段的国家利益?如果不符合,我们是不是要分开?历史问题是中日之间的一个认识层面的问题,认识层面的问题是不能通过外交的压力、交涉、政府的姿态或声明解决的,而是要通过增进相互了解,发掘更多的无法否认的历史事实,或提供更多的有说服力的材料,使大家逐渐认识这个问题,逐渐达到共识。

  中国在古代和近代前期,一直都是日本的老师,向日本输入了大量的文化和科学技术。按现在的观点讲,中国对日本是拥有知识产权的国家,但我们都无偿地给了日本和其他周边国家。老师给了学生很多利益,最后挨了学生的打;挨了打,被毁了财产和献出了生命还不说,经过多少年后又一笔勾销,什么都没有要。惟一可以保持心理平衡的就是日本必须永远或者长期地低头认罪。但这到了一定时候就不起作用了,日本人认为时间到了,自己不能没完没了地低头认罪,而且这本身也是不光彩的事情。虽然日本人的祖先可能做了这些事,但日本人的后代不能来戴这种帽子。再说,从法律上说,也有个时效问题,在许多国家,杀人过了一段时间就不追究了。

  《环球》:为什么日本政府和日本国民不能站到中国人的立场上去想一想我们的心理呢?

  晋: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政策和态度都是非常现实的,你实力强,你受到的尊重就多一些,当然也有另外一面,受到的仇恨就更大一些。目前这个阶段,你很难用一个更高的道德标准去要求这些国家和属于这些不同国家的国民,因为是以国界为单位在生存,是以国家为单位的一个集体,我们有统一的政府,我们可以做同样的思想工作,拿同样的价值标准去要求。即使在同一个国家,我们仍有一个法律和人情的问题。经常有一些案件,从道义上、人情上来讲简直不可饶恕,可在法律上没办法,惩治不了他。同样的道理,你要用一种道德的法律不断要求另外一个国家,它有很多困难。

  所以,中国人首先应该自强,自己应该教育自己,“落后就要挨打”,我们一直明白这个道理,但一到中日关系上就把它忘了。总是要求别人用道德观念跟自己打交道,这不现实。你在路上摔了跤,你不能老埋怨路上有水洼,而是要看清了路,步子放稳了,才不会再摔跤。(来源:环球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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