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驻加沙记者周轶君)到新华社加沙分社工作以来，我一直计划在适当的时候采访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创始人、精神领袖亚辛。但是采访这名“神秘人物”并非易事，不但要排队，还要看时机。

　　一次难得的采访机会

　　6月11日，以色列总理沙龙宣布，不会放弃追杀巴激进组织成员，“直到恐怖组织和它的领导人死亡”。同一天，我提出采访亚辛，这个时候哈马斯的处境、态度对中东和平进程将产生重大影响。亚辛办公室负责人对采访要求未置可否，说：“现在无法确定时间和地点”。在新华社当地雇员的帮助下，我们最终联系上这名负责人。

　　在此情况下，我知道亚辛接受专访的可能性很小。6月14日下午1点，我们突然得到通知，一小时后在亚辛家中进行采访。对方还强调，如果不能按时来的话，将来不会再给采访机会。

　　这个通知来得有些突然。我急忙准备三大“法宝”：相机、电脑和头巾黑袍。幸好采访的问题早有准备，但还需要再次在头脑中勾勒。雇员虽然高兴能有机会采访亚辛，却哭丧着脸说，“迪娜（我的阿拉伯语名字），我有老婆孩子……”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根据沙龙的说法，亚辛也被列入以色列“黑名单”，导弹随时可能落下来，去年两名记者在约旦河西岸采访一名“阿克萨烈士旅”官员，不幸遭遇“定点清除”，成了这名官员的陪葬。

　　最后一分钟，我也开始犹豫。采访是我自己提出的，但真的要拿生命去冒险，值不值得？最终，采访的诱惑战胜了一切，而冒险也不是第一次了。更重要的是，根据理性判断，我认为以色列还没到对亚辛下手的时候。我对雇员说，如果不情愿的话，你不要去了，我一个人去。也许这话触及了一个阿拉伯男人的自尊，他说，“开玩笑的，当然要去。”途中，雇员给一名以色列资深记者打电话，对方说没有听说以色列会立即对亚辛下手，我们才稍稍安心。

　　采访前长长的等待

　　快到门口时，我迅速穿戴好“行头”：黑长袍、白头巾。采访“哈马斯”等激进组织有此规矩，不然是不尊重的表现。6月份加沙的天气已经很热，刚戴上头巾，一脑门子汗就渗出来。这是1时45分。

　　正如我在稿件中写到的，亚辛家门口的情景类似难民营：几间普通平房，外墙上用鲜红的油漆写着“武装斗争”和一些赞美“哈马斯”的标语，门口贴着被捕巴基斯坦人画像，几个没穿鞋子的孩子在周围玩耍。曾经听说亚辛家周围戒备森严，夜间有谁敢靠近将遭到开枪警告。我不由得想像亚辛住在一个类似城堡的地方，却没想到实际上这么简单。有巴勒斯坦人对我说，“哈马斯”等激进组织在当地获得相当民意支持的原因之一，与巴政府官员相比，他们的生活更简朴，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

　　两扇窄小的铁门，米黄色油漆已经斑驳。铁门只开了半扇，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子把我和雇员领到进门左侧的一间小屋里等候。这间屋子大约六七平方米，相当凌乱。到处是“哈马斯”“烈士像”、宣传画，还有“哈马斯”绿色旗帜。

　　“大胡子”告诉我们，谢赫在开会。等啊，等啊，等得汗水从头巾里渗出来，会议还没开完，我眼巴巴地望着对面亚辛办公室的门。半小时过后，门终于开了，四五个同样留着大胡子的男子鱼贯而出，与守候在门口的男记者们一一握手，却根本不看我一眼———“哈马斯”是不跟女子握手的。

　　关键时刻电脑“掉链子”

　　没有进行任何随身物品检查，“大胡子”就带我们走进办公室，亚辛正坐在对面的轮椅里。两只大手僵硬地垂下，左腕戴着一块有点可笑的方形大手表。白袍遮盖住他已经萎缩的腿脚，但脚上一双黑色皮鞋大得不成比例。他无力跟任何人握手。前来拜访的男子，一般上前亲吻他的脸颊以示尊重。至于我，他的眼神彬彬有礼而又漫不经心，算是迎接。

　　但是，一开口你就知道他确实是一名精神领袖。他思路清晰，措词讲究，讲起话来有韵律。尽管嗓音像刀片刮在玻璃上一样，又尖又细，一米开外就可能听不清，尽管说话时需要挺直腰板，向外送气，他的眼珠却异常灵活，发出冷冷的光。

　　而我还不能马上进入采访状态，因为笔记本电脑突然无法启动！为了获得清晰的语音效果，我准备用电脑里的一个音频软件录音。这部从来没有出过问题的电脑，怎么这个时候“掉链子”！亚辛耐心地看我折腾电脑，但我决定马上放弃，改用以备万一带上的卡带录音机。事后发现，原来是到亚辛家来的路上太颠簸，电脑电池盒上的一个螺丝松动，断电了。

　　成功获得重要信息

　　对于亚辛这个“神秘人物”，我同普通读者一样好奇，也同其他人一样对他奉行的“自杀爆炸”政策深恶痛绝。但作为记者，我没有忘记除却个人好恶，探询对方内心深处的秘密———为什么要这样做。面对亚辛，我终于有机会问出那个长久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当你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以色列妇女儿童在自杀袭击中丧生的场面，作何感想？”回答这个问题前，亚辛居然叹了口气，随即又恢复了“滴水不漏”式的回答：“看到任何妇女儿童流血，我们都会感到痛苦，因为我们见过巴勒斯坦妇女儿童流血的场面。伊斯兰教不允许杀害无辜的人。但是为什么犹太人杀害我们的妇女儿童，全世界对此沉默呢？我们曾经多次向以色列提出，如果他们停止杀害巴勒斯坦平民，我们也可以停止针对以色列平民的袭击，但是他们没有停。”雇员后来对我说，这个问题让人“尴尬”。

　　我却认为亚辛很善于对付记者。当我问道：“像你这样有头脑的人，难道不知道自杀爆炸会招来以色列更加猛烈的军事报复，而这种报复必定导致无辜的巴勒斯坦人死亡吗？”他一点都不显得“尴尬”，反而感谢我说他“有头脑”。

　　他的听力很弱，我不得不扯着嗓子提问。如果没听清楚，亚辛用询问的眼光正视我。他还会做出“和蔼”的表示，笑眯眯地对周围人说，看，她会讲阿拉伯语。

　　十几个问题过后，“大胡子”安排电视台进来拍摄。时间紧迫，我不得不连珠炮般提出最后几个问题。“是谁在领导巴勒斯坦人，哈马斯还是巴民族权力机构？”“你怎么看待‘路线图’计划？”“你担心美国总统布什切断哈马斯经济来源吗？”

　　采访进行了半个多小时。走出亚辛家，我长出一口气，这才想起来的时候还担心陪他挨炸。

　　亚辛向我传递的一个重要信息是，哈马斯可以有条件与巴民族权力机构达成停火协议。当日午夜，巴以官员举行高层安全会议；18日，巴激进组织恢复与总理阿巴斯的对话；29日包括哈马斯在内的三个巴勒斯坦组织宣布停火3个月。

　　采访亚辛的稿件发出后，反响强烈。新华社国际部当天值班的发稿人老凌后来说，如果他事先知道我在那么危险的时候去采访亚辛，一定不会同意。

　　载于《中国记者》200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