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7岁的髡残决然地出家了。

　　27岁的人生中，髡残除了10岁那年历经丧母之痛，经历并不算太坎坷。他既没有男女之间的情爱之苦，也没有仕途的失落与官场的倾轧。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那个髡残当年是何等的风华正茂，经纶满腹。前来议亲的媒娘只看一眼这个翩翩少年，就先自陶醉了几分。柳叶湖畔的浣衣美人常常会因了他的诵吟之声而让湖水流走了正洗的衣物。可髡残却长伴于青灯,漠然于世俗，他从书中没有看到人们常说的黄金屋。如玉的容颜在他面前闪现时，他看到的是般若的慈祥。那就是佛，他为之苦苦修行。

　　那一把寒光闪烁的刀具，在他面前如佛光万道，青丝缕缕削离，飘落红尘化作泥淖，而滋润的是他的佛心。鲜血也流了下来，顺着他脸颊，点点滴落尘埃。“髡”者，剃发以示刑罚之意。他取名髡残，含有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愧疚，于是，他长跪于父亲床前谢不孝之罪，而了却尘缘。在髡残的心中，他要行的是天地之间的大孝。那是一种常人无法理喻的道化人生。

　　我们来到那个叫柳叶湖的地方，水草遍布的湖岸让人更加专注且心平气和。不远处的桃花源，应是与这湖水互为滋养的。山水相依，浑若天成。人们对髡残出家和他的诗画的理解应基于这一方山水间而化之于天下。

　　我以为，髡残是多情重情的，他深恋着山，深恋着水。在大自然的纯美的神韵中，髡残一点点觉悟。那一个过程是漫长的，欢乐或者苦难，绝望或者顿悟，都已经化解在他的诗画里，沉淀在山水间。二

　　江南灵秀的柳叶湖水，在温和晕黄的光线里，波光粼粼。西岸的黄溪山下，是值得人长久留足忘返的。辞官还乡的龙膺曾经选中了这块宝地，修建他的园林式别墅“园”。

　　龙膺是明朝的一位博学多才的清官。他曾官至国子监博士、太常寺正卿。由于不满当朝的时政，他辞官还乡。其子龙人俨，为后来髡残的师长。龙人俨在学识、人品上皆不逊色于父，其为官数年后，同样解甲还田于“园”。

　　“园”当年的气质应是卓尔不凡的。它因主人世代信佛参禅，而有着佛门的清静和佛学的玄机。又因主人性情大度豪爽，而引来天下文人雅士来来往往。园中经常有些笔会，文人们聚在一起吟诗作赋，挥毫泼墨。同时它的主人也是儒雅的博学之人，因而家中藏有大量的书籍与历代名家的字画。

　　至于“园”的具体建造形式，我们不得而知了。

　　与“园”为邻，是人生至境。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体悟其妙。天性聪慧的髡残当然能深解其妙，他吮吸着这里的精华而渐次脱俗。龙人俨是一个对人对己都要求很严的人，他愿把髡残收作弟子，加以栽培和点拨，是髡残之幸，更是我们这些后者之幸。三

　　9月17日，在他的出生地常德柳叶湖畔隆重举办髡残诗画艺术节，云集了全国各地的书画大师及文艺界名流，对这位300多年前就已仙逝的著名画僧表示出了由衷的尊敬。三百多年过去了。髡残的诗画已是稀世珍品，为许多人所喜欢、收藏、研究。不远万里来到柳叶湖畔的文人、学者或游人，在当年髡残生长、生活过的地方探寻思考着大师的足迹。

　　在髡残书画研究院里，有髡残的详尽介绍。他在清初画坛上，与石涯并称“二石”，与程正揆并称“二溪”，与原济、朱耷、弘仁并称“四僧”。他政治上不与清统治者合作，艺术上主张抒发个性，反对陈旧，作品感情真挚，风格独特。在当时成就最为突出，对后世影响很大。

　　翻开髡残的一幅幅画卷，画中的那些意境深远的山水，便引领我们走入一代国画宗师的内心世界。

　　传统的中国画实际上是一种文人画，作画用的水墨也是具有文人气质的。而欣赏中国画实际上是欣赏作画人的个人魅力。

　　髡残生活的年代正值新旧朝代的交替。出家后的他经常在外游历名山大川。一方面他看到没落的明朝腐败的社会现状，另一方面又因异族入侵而引发的民族使命感，让他内心冲突着矛盾。特别在参加南明何腾蛟反清队伍失败后，他更是寄情于自然山水，专注于绘画艺术，以逃避世俗之情，远离红尘之苦。

　　髡残是一位能诗书善绘画的多面手。他擅绘人物、花卉，尤其精于山水。髡残的山水画章法稳妥，图文并茂，繁复严密，而不迫塞，景色不以新奇取胜，而于平凡中见幽深；笔法浑厚，凝重，苍劲；善用雄健的秃笔和渴墨，层层皴擦勾染，笔墨交融，厚重而不板滞，秃笔而不干枯；山石多用解索皴和披麻皴，并以浓墨点苔，显得山川深厚，草木华滋。他的作品以真实山水为粉本，具有“奥境奇辟，缅邈幽深、引人入胜”的艺术境界。四

　　髡残的代表作有《绿树听鹂图》、《苍翠凌天图》、《雨洗山根图》等等，在中国画史上有着很高的地位。同游者对这些图画各有所偏好，我个人却有些偏爱《雨洗山根图》。

　　这幅图整体的构思，是典型的髡残式画风。画面中的世界是明晰的。雨水洗过之后，山峦层次分明，轮廓清晰，盘根错节的古树，高大挺拔的松柏，枝节叶片分明。画中的世界也是宁谧的。人们似乎可以听出云雾在山间游走的细微声音。至于高挂山中那行银链般的瀑布，即使发出宏大的声响，也会被吞噬于云海的深处。画中的世界还是清爽的。清素的色彩让整个画面看起来干净。淋漓尽致的纵横用笔，使画中层次丰富的山川岩石变得格外爽朗。而画中最令我心生向往的是，在这雨洗后的山林里，那些淡泊的人。可以把一幢别致的楼隐于左边林木丛中，可以任一叶篷舟静泊在水湾上，而蓑笠翁只需钟情于他水中的鱼钩。

　　这画中，雨水洗去了世俗的污浊，洗涤出了事物的本来面目。

　　髡残是神秘的，他在天之一隅平静地俯视着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髡残也是神奇的，他的诗魂画魄无声地涤荡着我们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