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聂晓阳/伊拉克报道

　　我曾经问过当地的一些知识分子:很多费卢杰人宣扬那里是美国人的坟墓，那么像中国这样并不支持战争的国家的公民，在费卢杰也会发生危险吗？他们想都不想地说，当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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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一位伊拉克朋友说，历史会忘记发生在这里的很多事情，但是历史注定会记住3月31日这天，记住发生在费卢杰的鞭尸事件。那天，4名美国人在被打死后惨遭踢打、分解和拖街示众，最后部分残骸被喂了狗。

　　费卢杰惨烈的一幕震惊了整个文明世界。应该说，经历了鞭尸事件的费卢杰已经是一个不同的城市:这个原先并不出名的城市，现在成了一个值得永远反思的代号。

　　儿童为何参与鞭尸和欢呼

　　回顾费卢杰鞭尸事件，最令人心惊的是儿童的参与。据现场知情人介绍，在欢呼并参与鞭尸的人群中，最大的30岁左右，最小的只有8岁。他们说，袭击者还有可能像美国人所宣称的那样，是受到外国极端组织的指使，是有策划的预谋，但是欢呼者却绝不是外国渗透者，而是地道的当地伊拉克居民。美国人一直把反美抵抗武装归结为恐怖分子，但8岁的孩子怎么会是恐怖分子呢？小孩子参与鞭尸事件并欢呼美国人的死亡，足以说明驻伊美军最大的敌人并不是恐怖分子，而是仇恨。

　　鞭尸也许只代表一小部分人的极端思想，但是这一事件的发生有一个很深厚的土壤，这就是伊拉克全国范围内反美声音的高涨。毫无疑问，那些今天在尸体旁欢呼的儿童，在未来很可能加入真正的反美抵抗队伍。

　　有关儿童参与欢呼和鞭尸示众的原因，我的伊拉克同事给我们介绍了很值得注意的背景事实。他们说，这固然与他们可能有父兄或亲人被美军打死、从而在看到敌人被杀害后处于一种复仇的疯狂快感有关，也与萨达姆时代的仇恨和暴力教育有关。他们说，萨达姆时代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宣扬暴力。每个星期四伊拉克所有学校都要集中举行升旗仪式，这个仪式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朝天鸣枪30响。人们认为，只有用枪才能表达对国旗和革命成果的尊重。这样的结果，是让孩子们过早过多地接触暴力，习惯暴力，相信暴力。

　　此外，伊拉克暴力思想的泛滥也是多年打仗、反美和仇恨教育的结果，“伊拉克社会似乎总是处在一种战争思维中。每个学生在课堂上甚至课堂外所受到的教育，都是要他们去仇恨美国人和以色列人。一位即将获得英语翻译学博士学位的同事说，即使他受到多年良好的英文教育，但是在伊拉克的教育环境和大的社会背景下，他仍然难以接受以色列人。有一次在约旦的红海海滨城市亚卡巴，当别人告诉他对岸就是以色列城市埃拉特时，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对面是敌人，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一种要向对面扔石头的冲动。

　　他说，在萨达姆时代，教育不是教育大家去爱，而是教育人们去恨。如果说学校里的教育也有爱的内容的话，那就是教所有人去爱一个人，而且只能爱一个人，那就是萨达姆，但是所有人都要恨很多人，包括美国人、以色列人和萨达姆的背叛者，“现在我们摆脱萨达姆才刚刚一年，这种仇恨教育的恶果是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消亡的”。

　　仇恨与复仇

　　鞭尸事件的发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传统部族社会根深蒂固的复仇观念，这也是一个只有伊拉克人能够理解的原因。我的伊拉克同事们说，在伊拉克，部族起着非常大的作用，部族的传统比任何法律都更为有效。在传统的部族观念里，复仇是亲人的一种天赋义务，“即使是叔父杀死了兄弟，哥哥也一定要杀死叔父复仇，否则将终身不能得到良心的安宁”。费卢杰正是伊拉克部族观念最为强烈的地区之一。一位同事说，“费卢杰地区的杜雷姆部族传统复仇观念非常强烈，即使我们巴格达地区的人也要让他们几分，尽量避免和他们发生冲突。”

　　萨达姆时代很多高级情报人员都出自费卢杰，所以战后美军不但堵死了这些人重新融入社会就业的道路，而且在那里展开过多次搜捕行动，打死误伤了很多人，激起很多人报仇的心理。当这些复仇心理付诸行动后，必然又导致美军更加暴烈的镇压，这样自然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作为费卢杰地区人们传统部族观念强烈的例子，我的伊拉克同事讲道，1985年，沙特一位王子(兼任内政部长)在访问伊拉克时，带人在该部族领地打猎，结果费卢杰的部族认为这是对他们的侵犯和侮辱，于是攻击并杀死了这位沙特王子。一位同事还说，他们在大学时就有很多来自费卢杰地区的同学，虽然这些同学受过教育，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们在开玩笑时也经常说他们是“伊拉克最勇敢的部族”。

　　这位同事说，他知道目前费卢杰地区有些大学生毕业后在美国公司工作，但是他们都不敢让家里人或者邻居知道，每当人们问起，就说是在巴格达当出租车司机，或者说投靠了这里的一个亲戚。

　　真假民主与平等

　　一些美国人说，他们把民主、自由和平等带给伊拉克，为什么伊拉克人还这么恨他们呢？费卢杰事件也使得人们重新审视美国人通过占领所带来的这些现代价值观念。但是，事实真相是伊拉克人不想要或者不配要民主、自由和平等呢，还是美国所带来的根本就不是真货色？

　　我的一位伊拉克同事说，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和第二大城市巴士拉在战后安全局势几乎一模一样，但是现在巴格达依然是暴力之都，而巴士拉的局势就要平静得多。为什么？因为目前驻扎在巴士拉的英国军人和美国军人行事方式很不一样。英国军人和当地人发生冲突，在当地人投掷燃烧弹烧伤十多名英军士兵的情况下，他们也保持克制，不随便开枪。但是美军就完全不同，他们只要看到可疑迹象就扣动扳机，婚礼人群、新闻记者和3岁的小孩都受到美军误杀，这是真正的民主吗？这样的“民主”，能不激起民众的反抗吗？

　　他说,如果英国人也像美国人那样把所有人都当作潜在的敌人，他们所面临的局势很可能会更糟，因为南方的巴士拉和巴格达西部的费卢杰一样，也是部族观念非常浓厚的地区。当地部族的族长无论命令人们干什么事情，都有很多人积极响应。如果不是诚心诚意地和这些部族族长交朋友，根本无法维持秩序。但是，美国人最缺乏的就是克制，“他们的霸权意识太浓”，口头上天天讲民主平等，其实骨子里根本就没有把伊拉克人和自己平等看待过。

　　美国人很少检讨自己,“错都是别人的错，安全局势混乱全是因为恐怖分子的存在，而美国人永远是正确和正义的化身”。但是，这可能吗？——我的同事反问。

　　但也有一位同事提出不同看法。这位同事认为，巴士拉目前暂时的平静并不是因为英国人知道怎么对当地人好，而是因为当地人口占多数的什叶派穆斯林精神领袖西斯塔尼要求人们保持克制。如果什叶派领袖发出不同的号召，那么暂时的平静将随时可能被爆发的暴力所打破。目前，伊拉克境内的反美武装抵抗主要发生在逊尼派集中的区域。如果什叶派的要求不能得到满足，如果美国在对待什叶派问题上稍有差池，在人口、武装和组织性方面都比逊尼派更有优势的什叶派随时有加入抵抗的可能。如果这样，“美国和伊拉克人真正的灾难就开始了”。

　　但是无论如何，对伊拉克人来说，如果你把他们当朋友来对待，那么他们也将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相反，如果你不能平等对待他们，把他们当敌人，或者嘴上说是朋友但行动上仍把他们当作嫌疑犯，那么你将成为所有人的敌人。这一点在我几个月的巴格达生活中，已经有了深刻的体会。

　　美国有没有能力维持一个小镇的秩序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美国其实并不想真正在伊拉克恢复安全，而希望吓跑别国的商人，独揽伊拉克重建的约1000亿美元的生意。一些人认为，既然美国人有能力打倒萨达姆庞大的正规军队，在遥远的另外一个大洲推翻一个存在了30多年的政权，他们怎么会没有能力在一个小镇维持基本的安全秩序呢？

　　显然，如果美军想要在费卢杰恢复秩序，他们在军事上是有这个能力的。但是，美军为什么反而撤到费卢杰外围呢？这一观点认为，这是因为美国人希望在伊拉克保留一些“暴力之都”，好把反美的武装分子都吸引过去，减少其他地方尤其是美国本土的安全压力，让恐怖分子远离美国，把战场开在别国的领土上。美国人的如意算盘，是要一边在被他们摧毁的伊拉克的重建中捞钱，一边通过不时发生的暴力事件，展示美军在伊拉克继续存在的必要性。布什曾说伊拉克现在是世界反恐的最前沿，其深意正在于此。

　　但是也有伊拉克分析人士认为，美国人不是不想维持在费卢杰等地的秩序，而是没有能力。美国人不但没有能力在费卢杰恢复安全，而且他们在整个伊拉克都失败了，因为他们无法找到足够的当地人与他们合作，“打败军队容易，但是打败一个民族很难”。有能力打败萨达姆正规军队的美国，在争取伊拉克民心方面却输得很惨。有调查表明，在费卢杰，有高达99%的当地民众表示仇恨美国人，这就是美国输掉攻心战的明显例证。

　　鞭尸事件会不会重演

　　费卢杰地区人们的强悍，即使在萨达姆时代的高压下也有所表现。萨达姆时代，费卢杰地区曾有人到萨达姆专用的湖区打猎，遭到萨达姆的残酷处决，这一带就有人带头跟萨达姆对着干。当然，从总体上说，这一带仍然有相当多的萨达姆的忠实追随者。在萨达姆时代，萨达姆根据巫师的预言和个人喜好选择了一些特定的部族来合作，费卢杰地区的部族就是被萨达姆选中的部族之一，所以这一地区出了不少萨达姆的高官。相反，曾有巫师告诉萨达姆说将来杀死他的人来自吉布里部落，萨达姆对这一部落的所有人都没有好感，来自这一部落的人在萨达姆政权里都郁郁不得志。

　　费卢杰鞭尸事件会在伊拉克其他地方重演吗？我的同事们一致的回答是“有可能”。他们说，如果美国人不改变先行的粗暴政策，不改善与当地人的关系，不采取措施减少人们的仇恨，类似的惨剧就还有可能发生。

　　从现在到未来，还会有美国人源源不断地来到伊拉克。他们会花很多钱雇佣保镖和强化安全措施，但是伊拉克对他们来说的确是处处存在危险。一些伊拉克人只要看到防弹车和美国标志，第一感觉都是车里的人是“CIA”。费卢杰鞭尸事件发生时，在场的当地人都无一例外地对赶去采访的记者说，被袭击的是CIA。同时，人们会认为，即使是美国平民，他们也是和美军一起来的，美军侵略伊拉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们的平民来赚钱，所以美国平民也是占领者的一部分。另外，很多伊拉克人都认为，美国平民是支持军队入侵伊拉克的，如果大多数美国人不支持打仗，仗怎么可能打起来呢？从这个意义上说，全体美国人都被视作侵略的参与者。

　　我曾经问过当地的一些知识分子:很多费卢杰人宣扬那里是美国人的坟墓，那么像中国这样并不支持战争的国家的公民，在费卢杰也会发生危险吗？他们想都不想地说，当然会。他们说，在费卢杰，大部分人并没有受过足够的教育，他们有关世界和政治的知识也非常有限，他们很可能会分不清美国人和其他外国人，甚至分不清中国人和美军中亚洲面孔的人。

　　我记起我到当地记者夏南家做客的时候，镇上邻居家的孩子就立即回家对爸爸说，夏南家来了两个外国人，说英语，很可能是美国人。夏南所在的地方，正是反美暴力活动最为猖獗的“逊尼三角地带”的一部分。幸亏邻居早就知道夏南为中国人工作，不然美国人来到夏南家的消息不但对我们是一个危险，对夏南也是。后来当夏南告诉我这个意外的“笑话”时，我们都无法完全把它当笑话来听。

　　在很多时候，袭击事件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人们根本没有时间辨别你是哪个国家的人，没有时间考虑如果这样扣动扳机，对被袭击者来说是“罪有应得”，还是天大的冤屈。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在伊拉克的外国公司的雇员已经纷纷要求涨工资，因为只要和外国人在一起，就是一种潜在的危险。

　　事件已经结束反思却刚刚开始

　　当我请每个伊拉克籍同事简单总结自己对于费卢杰鞭尸这一事件的看法时，雷斯说，这一事件是独立的，偶然的，既针对美国人，也是针对所有伊拉克人的。既是对美国人的侮辱，也是对所有伊拉克人的侮辱。这一事件伤害了伊拉克人的形象，也损害了抵抗者本身的形象。

　　贾迈勒说，希望美国人能从这一事件中汲取教训，从这一极端事件中反思自己的言行并立即调整，以避免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他说，美国人必须重视伊拉克人对占领的仇恨，即使6月30日美国人向伊拉克归还主权后，美国军队在伊拉克的存在也会是一个巨大的暴力隐患，因为“伊拉克人和海湾人不一样，他们不能容忍外国军队的存在”。

　　夏南说，这一鞭尸行为是不能容忍的，但是真正应该对此负责的除了袭击者外，就是美国人自己。他补充说，他对这一事件的发生感到震惊，因为伊斯兰教禁止侮辱敌人的尸体，“即使是对动物的尸体，也应该尊重，不能侮辱”。

　　阿默尔说：“大部分伊拉克人不赞同这一行为，在道义上也不能接受。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残忍一幕呢？美国人不能只从伊拉克人身上找原因，也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作为被占领者，普通伊拉克民众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为了表达愤怒，获得同情，人们在媒体镜头前通过一切方式表达情绪。在电视里，人们经常看到点燃国旗、点燃汽车轮胎等镜头，人们很容易忽略这些镜头背后的摄像机。在很多时候，表达愤怒的诉求让人们失去了理智，所以很多人经常迁怒记者，认为记者的存在客观上鼓励了暴力的升级，也经常有受害者家属袭击记者的事件发生。

　　但是在费卢杰事件中，人们几乎看不到什么刻意表达或者表演的痕迹。有人说，费卢杰人也许是要把几个美国人当作靶子，杀鸡给猴看，但是我更愿意相信这一事件是完全自发的,一个极端的纯发泄事件。这更增加了这一事件发人深省的样本意义，使之成为注定要在历史上震惊一代又一代人的一个重要章节。现在，鞭尸者和欢呼者已经消失在费卢杰的大街小巷，美国人的尸体残骸也得到收殓。这一事件仿佛已经结束了，但是它留给世界的反思却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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