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我当然是中国人，可是很多时候，我也不了解中国人的逻辑。

　　《儿女英雄传》里，十三妹何玉凤一把单刀，救了张金凤与安公子，又替他们主婚。安家一点血脉被保全，上下无不感激，一心想要报答她。怎么报答？娶她当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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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没说得这么明白：“叫何玉凤与张金凤不分彼此，都是一样。”仿佛就是一夫两妻，平起平坐。还有理论依据，“当日娥皇、女英，又何曾听得她们分个彼此？”但“讲到封赠，自然以金凤媳妇为先”———诰命夫人这件事，十三妹是没份的。

　　妾者，是永远侍立的女子，男人的扶手，地位当然低下，不然何以古代女子要自称贱妾。而安公子是什么东西，遇到强盗吓得尿了一裤子；稍微安定就想醇酒美人；科举又不灵，功名还是何玉凤父祖的鬼魂帮的忙；当了官，帝王家差遣他去边关，立时魂飞魄散，如丧考妣———给这么个窝囊废当小？还是安家莫大的恩慈：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行走江湖，就是风尘肮脏了，只配做小了，哪怕十三妹臂上仍有处子的守宫砂都不管用。

　　也是清代的小说《歧路灯》，说一个富贵之家的子弟，在坏朋友的勾引下，把家产败得一干二净。全靠一位已脱离奴籍的老仆王中偶尔挖到的金子，重振家业。富家子弟很感激他，想与王中结个儿女亲家，子子孙孙永不背为奴为仆的包袱，便让自己的儿子兴官儿娶王中之女全姑为妾。

　　那个时代，妾称丈夫是大叔，称丈夫的正妻，是婶子。小说前头处处说兴官儿与全姑是青梅竹马，就这样让她矮了一辈人。

　　我看得十分糊涂。如果纳人家黄花闺女当小老婆是大好事，杨白劳为什么要去喝盐卤，喜儿又何必宁愿在山林里当白毛女？

　　杀人之仇，头点地可还；救命之恩，纳她做小，甚至没名没分地和她睡一觉，就能够报答？

　　这是小说，活生生的实事更令人震骇。台湾作家朱西宁，是仰慕张爱玲的，写信给她，侃侃而谈胡兰成的处处留情，“于人又无所损伤，还提证了情爱的无量无质，如基督的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给一个人的也是五饼二鱼，给两个人的也是这么多。又妒又醋的妇人便是要独得五千人乘五饼二鱼的那个总数，男人哪有那般的神通……”把一个男人的负情薄义，比作耶稣，他也配？

　　最后他婉转地说：我不能逼你为他做妾，我只建议你。不谈张爱玲的大户出身，不谈她的才学，我只能说，这的确是良家妇女所能得到的最大侮辱。这样的事我好有一比：一位高贵的市民拯救了一个小孩，立刻封他是荣誉市长，赠他金钥匙，在城市中央立起他的铜像；而一位老乞丐拯救了整个城市，从此这个城市所有的啤酒瓶都归他捡了。

　　低下者只能得到与之相配的、低下的谢意。而在整个中国的传统文化里，身为女子，是否就意味着永远是卑贱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