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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贼(上)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11月03日03:24 人民网-江南时报

  赵本夫

  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关于灵魂净化的理想主义故事。小伙子傻根在西北打工五年,要回家过年娶媳妇,他带着五年工钱六万块钱上路,他单纯朴素,连他内心的喜悦也是如此阳光明媚,他相信“天下无贼”,他的单纯明亮感动了一对惯盗,为让“天下无贼”成为现实,这段“危险之旅”使盗贼成为英雄。

  《天下无贼》电影作为2005年冯小刚贺岁片,从年初炒到年尾,烽火绵延,而作为《天下无贼》电影惟一的文学版本———赵本夫小说力作《天下无贼》日前正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们选取了小说的精华部分为您刊登,下面就让我们先睹为快吧!

  (因篇幅问题,小说有部分删节)

  傻根装钱的帆布包挂在脖子上,包里还装了几件单衣裳和一个搪瓷缸子,塞得鼓鼓囊囊的。货车上六七个搭车的,都看他。同村的民工就有些紧张,附在傻根耳朵上小声说当心。傻根装做没听见,冲那些人笑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也笑笑,但没人吱声。只有一个瘦瘦的年轻人在打盹,汽车颠得他脑袋一晃晃的。同村的民工早就注意到他了,他觉得这家伙最可疑。傻根头一天取款时,油田小镇很多人都知道,尾随来完全可能,就用肘碰碰傻根,朝那人抬抬嘴巴。傻根朝那人看看,心想这有什么看头,人家在睡觉。不觉打个呵欠,自己也打起盹来。

  护送的民工不敢打盹,用手搓搓脸硬撑着。不大会儿,搭车的六七个人都打起盹来。先前打盹的瘦瘦的年轻人却醒了,坐在角落里抽烟,专注地望着车外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汽车颠得厉害,一座座沙丘往后去了。从一大早动身,到太阳转西还没跑出大沙漠。这期间,护送的民工一直在研究那个瘦子。他发现他瘦瘦的脸上起码有三处刀疤。便在心里冷笑,他相信这个刀疤脸不是什么好东西。

  傍晚时,大货车终于吼叫着冲出沙漠。进入戈壁公路,车速明显加快,又跑了个把小时,终于到达小火车站。小火车站十分简陋,只有一个卖票的窗口,没有候车室,等车都在站台上。同来的六七个人都买了票,包括刀疤脸也在等车。傻根买好票,对跟来的民工说,你该走了吧,待会车就来了,不会有事的。民工还想作最后的努力,说傻根这会还不晚,你把钱交给我,天明从这里寄走,你人到家,钱也差不多到家了。傻根真是有点火了,说你傻不傻﹖汇费要几百块,能买一头牛,我干吗要花这冤枉钱﹖就紧紧抱住帆布包。傻根的声音像吵架,所有的人都转头。民工就有些窘,赶忙说你小点声,当心露了马脚。傻根气得笑起来,声音更大:说什么露了马脚我就不喜欢你们这些小男人,嘀嘀咕咕。我这钱不是偷的捡的,是我在大沙漠干了五年的工钱,露了马脚又怎的﹖哈怕人抢﹖喂喂———傻根把脸转向站台上几十个等车的人,放开嗓门喊,说你们谁是劫贼﹖站出来让他瞧瞧﹖几十个人面面相觑,没人搭理。有人笑笑,把脸转向一旁去。傻根得意地回头说,咋样﹖你看没有劫贼吧﹖人家笑话你呢,快回去吧。这时傻根有些怜悯那个民工了。要说呢,他也是一番好意,又是副村长派来的。可是村里人啥时学的这么小心眼﹖咱们村上人向来不这样的,谁也不提防谁,全村几十户人家就没有买锁的。这好,出来几年都变了,到处防贼,自己吓唬自己。

  终于,那个民工很无奈地走了。走的时候很难过,他想傻根完了。这家伙没法让他开窍。

  这是一趟过路车,傻根随大伙拥上去时,心情格外好。车厢里很空,几十个人随便坐。他到处看看,便捡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了。一同来的那个刀疤脸随后坐他对面,也靠窗。傻根冲他笑笑,那人没理,掏出一本杂志看,封面是个半裸的女人。傻根不识字,就伸过头去,也想看看那个封面。对方赶紧翻过去,很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仿佛那是他老婆。傻根忙讨好地笑笑。女人,他想。

  这时一对男女走过来。男人三十岁上下,高大魁梧,一脸大胡子,女子二十六七岁,有一张好看的圆圆脸。看光景像一对夫妻。女子友好地笑笑挨傻根坐下了。男子则坐对面,和刀疤脸挨着。刀疤脸打量他们一眼,便合上杂志,扭转头望窗外。傻根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气,顿时不安起来。列车已缓缓启动,傻根的脑袋里也咣咣响,慌乱中又有些高兴。一路上有个年轻女人坐身旁,无论如何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时有人往这边窥探。

  先前大家忙着放行李找座位,这时都安顿下来。火车已经正常运行,心情都有些悠然。这个车厢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个傻乎乎的小子身上带了许多钱,不免为他担心。这趟车向来不安全,时有偷窃和抢劫发生,不少人吃过亏。当然也有人暗自高兴,傻小子钱在明处,遇上抢劫者,肯定会瞄上他,自己可以安全了。

  当那一对大胡子男女靠傻根坐下时,一些人兴奋起来。车厢里空位不少,干么要挤在一起呢﹖看来要有什么事发生了。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说你看那男人有些匪气呢,那女子挨傻小子那么近,一对大奶子要耸他脸上了。有人装着上厕所,经过旁边看一眼,回来报告点消息。一车厢目光如探照灯,围住傻根晃来晃去。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场好戏开演。

  大家的猜测没错,这一对男女确实是贼。

  男子叫王薄,大学毕业,学美术的。女子叫王丽,大专毕业,学建筑设计的。他们并不是夫妻,只是一对搭档。两人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旅游。他们就是旅游途中认识的。两人原都有工作,后来都辞了,现在就是四处飘流。

  两从并不时常作案,一年也就二三次,够花了就住手。要动手就瞄住大钱,比如老板、港商、厅级干部,后来也偷处级干部。因为有一次在一座省城听人闲聊,说现在全中国最掌实权的就是处级干部,厅、局级干部其实只是原则领导,不管那么细。下头市、县到省里办事,比如上个项目要点指标什么的,光厅局长点头没用,还得去实际负责操作的处长那里,这层关节打不通,厅长批了也没用,拖住不办,让你干着急。县处级干部就更有实权,掌管上百万人一个县,一路诸侯,大到干预办案,小到提拔干部,想腐败是很容易的。后来两人看报纸,专门研究反腐报道,果然发现揪出来不少处级干部。揪出来的厅局级干部就很少,科级以下也少。据说是往上难查,往下不够档次,处级干部既够分量又好查处。王薄王丽就很感慨,说看起来九十年代就该处级干部倒霉。有回在宾馆碰到一个处长,贼溜溜乱瞅女人,王丽就恶心,然后去钓他,果然一钓一个准。睡到半夜,王丽悄悄打开门放王薄进来,王薄把处长拍醒,说处长咱们谈谈,处长惊得张口结舌。王薄摸摸大胡子,说你别怕我没带刀子,你睡了我女朋友,得赔点钱。王丽把他的保险箱提过来,说你自己打开吧。处长说我这钱是有大用途的,王薄说咱们这事也很重要。处长一脸汗水,抖抖地打开保险箱,有五万块,说你们要多少﹖王薄说要两万吧,给你留三万。两人就拿两万元走了。出了门王丽说你这人没出息,手太轻。王薄说算了,他也不容易,回去说不定把官撤了。

  这两人做贼并不以敛钱为目的,有了钱就花。有时还寄些钱给希望工程。某省希望工程办公室收到一万元捐款,署名“星月”,登报寻找叫“星月”的好心人。他俩看到了大笑,说咱们也成好心人了。两人最喜欢的事是旅游,数年内走遍了全国的名山大川。他们是贼,可他们爱山水。

  当初王薄就是因为没钱旅游才做贼的。旅游是为了寻找灵感,可是跑了几年也没找到,越跑越没有感觉。王丽就取笑他,说艺术是圣女,你太脏,找不到的。王薄咂咂嘴,不吱声。

  这次他们来大沙漠实在是因为没什么地方好去了,没想到来到大沙漠一待就是几个月。

  大沙漠并没有任何风景,大沙漠里只有沙丘,光溜溜的沙丘,百里千里都是沙丘。站在大沙丘上极目远眺,沙丘一个接一个,重重叠叠,无边无际,在阳光下光波粼粼,一如浩瀚的大海。而在阴霾的天气里,大漠则雾气缭绕,隐现的沙丘如几百里连营,你甚至能听到隐隐的号角和厮杀,让人森然惊心。相比之下,他所见到的那些百媚千娇的山水,就显得轻浮和机巧了。

  王薄在大沙漠里流连,翻过一座沙丘又一座沙丘,气喘吁吁不得要领。他真是弄不明白,这单调得不能再单调的大沙漠何以如此震撼人的心魄﹖但后来他突然明白了,大沙漠的全部魅力就是固执,固执地构筑沙丘,固执地重复自己,无论狂风、沙暴还是岁月,都无法改变它。

  回到小镇休息几日,两人谁也没再提起沙漠。过去每游一处山水,回来总爱戏谑一番,现在沙漠都成了禁忌。王薄变得沉默寡言。几天后他终于开口,说:“我要回去画画了。”王丽幽幽地看着他,很久没搭话,半夜里突然说:

  “咱们该分手了。”

  他们终于决定告别大沙漠。

  在车站看到傻根完全是个意外,两个人全愣住了。

  这个从沙漠走出来的傻小子,居然固执地认为世界上没有贼就像大沙漠一样固执。

  那一瞬间,王丽突然有点感动。

  她扯扯王薄的衣袖小声说:“这小子……特像我弟弟,傻里傻气的。”王丽时常给弟弟寄钱,可弟弟不知她是贼。

  王薄转头看着她,目光怪怪的,没吱声。

  上车后,王丽说:“坐哪儿﹖”

  王薄说:“随你。”

  这是一趟慢车,差不多个把小时就停一次,每停一次就上来许多人。座位上早就坐满了,过道上挤了不少人,大包小包竹筐扁担,横七竖八。幽暗的灯光下弥漫着热烘烘的气味,不时有人大声争吵。一个看上去有点瘸腿的老人在过道上挤来挤去,老是找不到一个可以立足的地方,急得骂骂咧咧。傻根看到了,站起身正要招呼让座,被身旁的王丽一把拉回座位上,低声说:“少管闲事”傻根又乖乖地坐下了。他有些不太明白这女子什么意思,仿佛他是她的什么人。但他似乎乐意服从她,就重新坐好,仍是东张西望。这时他看到王丽挤到过道上,靠近那个瘸腿老人说了一句什么,老人一愣,慌慌地往另一车厢去了。等她回来坐好,傻根本想问她说了什么,却憋住了没问。就有些纳闷。

  傻根一直处在兴奋中,每次停车,他都要打开窗户往外看,黑黢黢的村庄小镇越来越多,就有一种重返人间的亲切感。小站稀疏昏暗的灯光,举着菜篮在窗口叫卖的女人,都让他感到新奇无比。几年待在大沙漠里,恍若隔世,他想对每一个人都笑笑,对每一个人说我挣了六万块钱,要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啦傻根的心窝窝里像注着蜜,想让所有的人和他分享。

  这时王丽好像受不住车厢里浑浊的气味,熏得想呕吐,猛起身扑向窗口,半个身子压在傻根身上。傻根立刻感到她软乎乎的身子,窘得手足无措。可是王丽突然尖叫一声:“哎哟”又反弹回来,原来是对面的瘦子站起伸懒腰踩了她的脚。王丽气恼地瞪他一眼:“干什么你”瘦子阴阴地往下瞅瞅,慢吞吞说:“对不起,一不当心。”

  王薄冲王丽挤挤眼,嗬嗬笑起来。王丽生气地说:“你还笑”王薄觉得有趣极了。先前王丽制止傻子让座,并把那个瘸腿老人赶走,是王丽看出瘸子是个扒手。他骂骂咧咧是装样子的。这种小伎俩骗得了傻根,却骗不了王丽。王丽把他赶走,是不想让他在这个车厢里作案,准确地说是不想让傻根发现真有贼,她宁愿让那个傻小子相信天下无贼。他知道王丽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很傻,她被傻小子一句话感动了,于是要充当保护神的角色。可是这可能吗﹖王丽被瘦子踩了一脚,又是瘦子疑心王丽要下手,也是从中作梗的意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因此王薄笑起来。

  其实王薄早已看出这个刀疤脸是个角色,只是一时还不能确定是什么角色,小偷还是劫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注意力同样在傻小子的帆布包上,他不会允许任何人碰它。王薄在心里说,你也别碰,大家都别碰。

  他决定成全王丽。

  这是一个美丽的梦。

  本周日刊载下篇

  《江南时报》 (2004年11月03日 第二十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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