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晨起，去菜市，买一块砧板。黄瓜，两条，小黄花尚未落去；刺，颇有些扎手。近望，尚裹一层白霜，昨晚的夜露吧。
路上，东张西望，又发现一家书屋。进去看。有简媜的《红婴仔》。这女子年轻时，
感情多舛，《四月裂帛》写得那么绝望，肝肠寸断。原本，不打算结婚的，一直到很大的年龄，那年，遇见一位海外归来的数学博士，爱了，嫁了。因为高龄产子，极度困难。她躺在产床，对那个人言：若有不测，你要记得，我爱你。这本书写她的孕育过程，也写到后来孩子的成长。幸福，知足，完满。文风，少了单身时的凌厉，孤绝，寂寒，终于有了暖意，宽容，知恩。曾经，她写，母亲教自己，在汤里放盐，梦里放责任。我当时读着，心都拎起来，寒颤似的一凛。然而，多年以后，未必参透——过日子不仅仅是学会往汤里放盐的吧。
在小区水池边闲坐。池中，睡莲，八株。金鱼，怎么数，也数不清，它们总是不停歇地动来动去，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好不容易静止了，好像全体聚在一起商量着一件什么重大的事——突然间，又像似被鬼追了一样，飞速窜起来……临池羡鱼啊——这些鱼，最是不孤单不落寞，追逐，嘻闹，齐齐于水底翻滚，沉入，潜上，其乐无穷，全然不顾岸上的人类如我正在穷凶极恶地望着他们。有些鱼整个身体大幅度地摇摆着，可能在跳舞吧，为心上鱼起舞翩翩。调皮一些的，摇了尾巴朝水面吐泡泡，好比男孩子往女孩子头发里吹烟圈，坏坏的表情里藏了一点点邪意。米白瓷砖砌就的坛子里，月季，很瘦，花在枝头，深红一抹，默然，难言，在仲秋的风里，在叶子的微紫里，格外单薄，可怜楚楚。那些花，开得渺茫，像极了茫然心情，寥落如沸。
坐在微凉大理石上，忽地想起厦门白鹭洲来——想起那些温软深碧的草，倾心覆盖，沉浸于薄暮微光里，漫肌涤骨，冰莹霞绚。在她们旁边，有一丛奇怪的花，盛开——寻遍所有，均没有花蕊；那些高矮参差的亚热带树木，身姿华丽，仿佛与生俱来，肥得快要倾下，几根棍子小心呵护着，且把它扶住；那么多榕树的须，皆放心着垂下来，纷纷拂拂，被谁的柔荑依次结了辫子，一根根，素朴，美雅，搭在双肩的模样……水边，那个同时拥有着五支鱼杆的钓鱼狂……成群结队的鱼，偏偏不理。它们骄傲地令人类的鱼篓空空，然后逆流而上，身躯轻摆，它们游啊游啊，活在宁静的自在里。天空朗绿，斜阳欲坠，三两风筝扶摇直上，一架飞机穿透云层，无声无息向机场方向缓冲……不期然里，一只高挑白鹭，清寒又伶仃，眼前一闪，飞起，复落下。一身洁白翎羽，将整个黄昏照亮了一下，好比初恋心事被风轻扰，浪波偶兴，旋即归于平寂。破海而来的风，吹过脸颊，肺腑，心田，人世，慢慢散掉……
许多物事，渐渐湮灭心底——当某一天，你于无人角落，隔了岁月往回看，都是那么美，那么伤恸。因为那些事再也不会回头看你一眼。再也不会了。
《江南时报》 (2004年11月26日 第二十二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