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齐
去年夏天，在沈阳一个证券交易所，我见到一件十分新奇的事情。正值下班时分，一位小姐抱一摞新书出来，给另几位小姐分发。发书的小姐看模样不像工会或共青团的干部，领书的小姐翻开书就看，也不像在看免费赠送的政治小册子。书发完了又收钱，你二十我三十的聚了一大叠，原来是大家自费托同事买书。
买的什么书？是三星两腕？七侠五媚？千妆百饰？万金亿银？我顺着思维的惯性斜坡，一条道跑到黑地瞎猜。这时，一个小姐从营业区走出来，走近了我发现她捧的竟是一本《尤利西斯》！另几个小姐也出来了，她们也捧着《尤利西斯》，还有老舍、梁实秋和林语堂。我顿时愣住了。
如果倒退十年十五年，少男少女月上柳枝头，人约黄昏后，胳肢窝夹一册《当代》或《收获》，以为时髦，以为风雅，我倒还能理解，不但理解，而且钦佩。当时《尤利西斯》还没印出来，如果印出来，也夹胳肢窝底下，我会更佩服的。可现在是什么年月？交易所窗外，一街的OK，一街的生猛，OK和生猛之间，女郎和先生们抻直了大哥大的小黑线可嗓门乱吼：“总吃海鲜我都快变鱼了，健身器白买了。”或者，“日本那笔款子绝对可靠，唉呀我没电了一会儿再谈。”在这样的氛围中居然有一伙人齐刷刷自掏腰包买《尤利西斯》，而且这伙人不是文学人，不是艺术人，不是学府人，不是植物人———植物了十五年才醒过来的人，而是活泼健康并被现代物欲不断围攻引诱的商界女孩，是整天盯着各种直线曲线锯齿线，手指头噼里啪啦打电脑的证券小姐。
我不禁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先前的判断实在太糟糕。惭愧之后，心里又爽爽的，觉得生活中即使有溽热湿粘的天气，这天气也不会永远缠人，即使永远缠人，也不会永远缠住人的心。这样一想，心里就非常感动。我不是说读别的书不好，也不是说只有《尤利西斯》这样的书才能让我感动，事实上我从未读过《尤利西斯》，我只知道这是一部深奥的文学名著，即使文学圈中人，也很少有人读它。我感动的是红马甲小姐买《尤利西斯》这件事。这是一种追求，一种向往，一种情趣，一种非功利的平和心态。
退一步说，宁静地说，谨慎地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说，小姐们买这些雅书，不过是为了装装样子，摆在茶几上，随意那么一摊，再插三两枚漂亮的硬纸书签，让香喷喷的闺房里增加几丝文化气，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可是，即便如此，仍然叫人高兴。能想起用书来装样子，这本身就不简单，至少说明，读书这个样子比其他一些样子更像样子。
小姐们分完书，稳稳当当地走了，虽无张扬之态，却有欣喜之情。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叫我相当吃惊的事情。《尤利西斯》指导不了股票，老舍、林语堂和梁实秋也指导不了债券，可天天摆弄股票债券的小姐偏偏就喜欢他们！刹那间我对工商金融界人士尤其这一界的年轻人有了新的认识。
转眼快一年了，每每想起这事我仍很感慨。
《江南时报》 (2005年01月07日 第二十二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