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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壮而清醒的范进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2月09日08:59 南方都市报

  经典重读

  李国文

  范进不搞那种“务名而不务实”的“杂学”,只是老老实实做学问,在人品文品上又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拿今天的话说,一个人靠自己的作品说话,而不依赖非文学的手段炒
作,来猎取名声,范进的这份清醒,不也难能可贵吗?

  范进,是《儒林外史》中的一个人物,是一个考了大半辈子的科举狂,一直考到头发白了,脊椎驼了,精气神也全部丧失尽了,才终于在一个很偶然的机遇之下,得中举人。这个蹉跎考场,经过数十次应试,经过数十次名落孙山之后,已经压根儿不抱希望的他,在获知这个高中的消息以后,高兴过度,疯了。

  中学语文课本里,选过吴敬梓这部名著的一节,标题为《范进中举》。

  范进别无选择

  一般来讲,范进是个可笑人物,但其实又并不可笑。因为,即使一个神经极其正常的人,经过如此长时期的科举,落榜,再科举,再落榜的熬煎折磨,忽然,一纸大红喜报,在敲锣打鼓声中而来,整个人由碧落而黄泉,又从深渊而云霄的大起大落,不神经错乱,焉有他哉。

  疯了,怎么办?后来,亏了他老丈人,用那杀猪的手,给了他一巴掌,才清醒过来。现在想想,这个新科举人,手舞足蹈于污泥浊水之中,疯癫谵妄,高喊“中了,中了”,样子确是可笑,实质相当可悲。可是,设身处地,为这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识得几个大字,能写之乎者也的老童生想,不从二十岁考到五十四岁,还有其它什么更好的出路呢?范进付出了一生为代价,成为科举制度下的牺牲品,想到这里,也许就不觉好笑了。

  如果他有膂力,很可能当他老丈人胡屠夫的助手,杀猪椎牛。如果他有银两,也许会像杜慎卿那样游山玩水,摇船吟诗。如果他脸皮够厚,也无妨冒充一下牛布衣,混口饭吃。他什么都不是,既不具备贾宝玉在大观园内倚红偎翠的物质基础,也不拥有张君瑞在普救寺里风流蕴藉的个人条件。即或如贾宝玉者,虽然他一生反对科举,视功名为禄蠹,可出家前还得中一个举人,才放心去当和尚。张君瑞尽管恋爱谈昏了头,可终于还是要在长亭与崔莺莺分别,上京赶考。所以,范进只有这条科举之路可走,只有考下去,考到老,考到死。

  除非他像汉朝末年的不第秀才张角,像唐朝末年的落第举子黄巢,去造反,去革命,然而,即使借给范进胆子,他也是不敢的。写这部小说的吴敬梓老先生,也是一生榜上无名,尽管心里不平衡,顶多在书里怨而不怒地宣泄两句,也就如此而已,中国文人的骨头,钙流失得厉害,自己的腰都挺不直,他怎么能让笔下的这个小人物范进,揭竿而起,走陈胜、吴广的路呢?

  每个人都处于他那个时代格局中,谋生图存,能够冲破限制者是少数,非大智大勇,和有大作为者莫能为。一般人,无大本事,无大出息,只能在固化了的框框中讨生活,不敢越雷池一步,也是事实。后代的人是不能以所处的变化了的情势,来责备前人没有对邪恶,对压迫,对不正义,对不公平作这样的斗争或那样的抵抗,这类说风凉话的好汉,不过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罢了。

  所以,范进只好又一次地走进他一再败绩的考场,实际是挺悲壮的行为。他这种一考再考不气馁,一败再败不泄气,说他锲而不舍,其志可嘉,不也可以嘛!总比得意时忘形,失意时诅咒整个世界的患得患失情绪要强得多吧?尤其初见他的宗师时,更能表现出他人格的完整。当被问道:“如何总不进学?”他实实在在地回答:“总因童生文字荒谬,所以各位大老爷不曾赏取。”这样敢于坦承自己的不足,比时下一些碰不得的,但写得又并不怎样好的作家,有勇气得多。范进交了卷就磕头下去了,并未像他同科的魏好古那样狂妄,要求面试,还自吹“童生诗词歌赋都会”。这个范进,不搞那种“务名而不务实”的“杂学”,只是老老实实做学问,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在人品文品上又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拿今天的话说,一个人靠自己的作品说话,而不依赖非文学的手段炒作,来猎取名声,范进的这份清醒,不也难能可贵吗?

  表现差强人意

  想来想去,除去他得知考中后的一时疯颠失态,出了洋相外,余下的,也就是一个窝囊穷酸的读书人罢了,不怎么好笑。相反,我们常常看到胸无点墨,却装出满腹经纶者,述而不作,大卖其狗皮膏药者,在那里淋漓尽致地指点江山时,倒没有一个人像《皇帝的新衣》那个小童,看到光屁股人似的笑话一顿。那么绝非草包的范进,主考官看了三遍他的卷子以后,“才晓得是天地间的至文,真乃一字一珠!”还有什么好笑话的呢?比之那些“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之辈,恐怕不是他们笑范进,而应该是范进笑他们了。

  范进作为门生,未见他对其宗师周进,多么过分地巴结,不像一些喜欢攀附名流的人那样,爬山虎似地缠绕不放。也没有打着先生或老师的招牌,假传圣旨,招摇撞骗。只不过“独自送在三十里之外”,然后站在那里,“直望着门枪的影子抹过前山,看不见了,方才回到下处”,着重于感情上的知遇之恩。

  后来他被钦点山东学道,对他老师嘱办的事,挺认真地去做的。虽然这时,他也开始假道学起来,说是吃素,却挟了一个大虾丸子塞进嘴中,那多少也是劣绅浊吏对他腐蚀诱惑的结果,何况当时也没有拒腐防变的教育。虽然也收财物,也打秋风,在那个社会里就是平常事了。当他未完成宗师任务时,仍旧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连吴敬梓的笔下,也承认这个范学道是老实人的。

  可笑的倒是他那杀猪的丈人,往日经常是“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得”。一旦中举后,“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绉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前倨后恭,是个十分势利的小人。这个凶神恶煞般的胡屠户,肯定是使他心理处于长久抑郁状态的主要因素,一朝得到爆发,便只有神经错乱一途了。撇开可能是他家族病史方面的考虑,因为他母亲最后也是死于过度兴奋的歇斯底里之中,略去这个遗传基因不计。一个经历了二十几次考场中名落孙山的沮丧、刺激、失败、白眼的弱者,突然于绝望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得到他追求一生的东西,我想,他不疯才怪。

  其实,在任何人的一生中,谁不曾在心灵上经受过成败得失的冲击呢?至多程度不同而已。以己度人,那个欢喜疯了的范进,“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固然可笑,可更多的是可悲,难道不值得同情吗?

  范进中举了,至少在书中看到的他,尚未一阔脸就变,这就差强人意。将来会不会变,那是难以预卜的一回事了。不过,看他对老丈人那留下千古话柄的一巴掌,未加计较,更没有秋后算账,这心胸就算可以的了。有的文人,刚刚当上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官,马上给不悦于己的人,来个下马威。哪怕只是清水衙门里屁大的权,也要用足用够,一副文坛暴发户的浅薄嘴脸,连范进还不如呢。

  而且,范进得意以后,虽然田产、钱米、奴仆、丫环,一应俱全,唱戏、摆酒、请客、摆谱,也都学会。可看他对发妻的态度,也还说得过去,既没有嫌弃糟糠之意,也无包养二奶,私姘情妇,专配女秘,另结新欢的行径。这在旧社会里,本是顺理成章,不以为奇的事情,范进不但不风流,倒规规矩矩地把人家送给他的“雪白的细丝锭子”,赶紧一封一封地交给娘子胡氏保管,这也多少能看到他本质上的良善之处。

  所以,第一,他是个普通人,第二,“从二十几岁考到五十四岁”太多的碰得头破血流的教训,使他明白生活的艰难。第三,至于他将来,能否做一个太好的官,也别对他抱有指望,但如果做坏官,谅他也坏不到哪里去。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因为一个积弱的人,要强不易,要坏也难。但他确实不可笑,这是真的。不信,你再翻翻这一段《儒林外史》。

  总之,不要嘲笑弱者,这是最起码的为人之道。

  ◎李国文,作家。现居北京。著有《危楼纪事》、《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等。

  插图:阎广鸿

  【未经许可,本版文字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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