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都市结庐）

　　钱红莉

　　煮饭的时候，特地在网上找黄家驹，一遍一遍听《大地》。把根扎下多好啊，像别的女子那样安贫、乐道，将半辈子的收成尽心看好，让平凡生活充满光辉，争取有个好收成，也算有了完满完全的人生。

　　早晨，去菜市。问：你家茄子老不老啊？阿姨不满：哎！怎么老，你看她多标致。对，她竟用了“标致”这个词。这个漂亮的词，让我原本萎顿的情绪稍稍亮了一下。茄子，是她自小养大的女儿，光洁，饱满，细腻，夜露尚在，遍身披了深紫云霞———多么好的姑娘啊，怎么会老？平常早晨，因为阿姨的一个用词，便闪了翠玉的光芒，直晃眼睛。再去另一摊位，拿一捆青菜在手里等那妇女来称。待低头，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已然走到跟前。她仰头，伸手来拿我的菜。我对她笑：你会称吗？她也笑，羞涩又从容地掂了双脚，把青菜放到电子秤上，对妈妈言：九两。她穿一件白底暗花的娃娃裙，两根飞天小辫，蝴蝶一样上下翻飞不停。见我一直笑着看她，遂低了头，将找零的钱自她妈妈手中接过，不好意思递过来。与她家隔壁的那位邻居大声笑着对我说：你以为她不会称啊，她很小就会了呢。是的，她很小就会了。她要天天早起，帮妈妈卖菜……生活的艰难困顿，过早地在她的幼年刻下烙印，怕是一辈子也抹不去擦不掉。只是此刻，她全然不知。忽闪着一双明亮眼睛，笑得纤尘不染，一朵花未经世事，情窦未开的纯洁模样。迅速拿了菜，背转身去，有一种心酸，把我的身心铺满。

　　袁枚在《随园诗话》里言：“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是不是可以这样翻：受点儿磨折是财富，慢慢人就坚强了。我们常常叹息命运多舛。其实，不管命运怎样残忍地对付我们，慢慢地，人也就变得坚强———因为自己把自己给承担起来了。

　　黄昏，在喷泉边闲坐，小区草丛里的音箱，例牌一样流淌了低缓音乐，情绪难免被触碰……不晓得什么时候，一对母女坐至身边。小女孩大约上一年级的光景，她趴在喷泉的石阶上写作业，妈妈也不跟她交谈，便那样坐了，静静望了同一个地方，走神。这个女子瘦得很，脸色不大好看，腊黄，干燥，虽披了长发，但，显然很久尚未护理，一点也不柔顺，枯草一样落在双肩。偷窥她的眼神，凭直觉，能感受到她的不快乐。也许忘带钥匙了吧，她们母女在等着家里那个惟一的男人下班回来。望着她憔悴的样子，我也突然不快乐起来。都是女子，仿佛懂得她，拿自己的感受往她人生里套。接下来，我的晚餐是一只馒头，一碗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她接下来呢？至少要做三口人的饭，折、洗、烹、煮，累得腰酸背疼。待吃完喝罢，又是一番折腾。等所有的家务料理完毕，夜也深了，她瘫倒在床，还要想想明天去菜市买些什么，然后才可放心睡去……

　　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生活？不困顿，不贫乏，将一颗心落到实处，从此甘心情愿？也是，也不是。

　　《江南时报》 (2005年03月04日 第二十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