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VS想象

　　5月16日，美国《新闻周刊》发表声明，收回该刊5月9日一期有关美军士兵为了给关押在关塔那摩的穆斯林囚犯施加压力，将伊斯兰圣典《古兰经》冲进厕所的报道。而前一天，周刊主编也道歉说，该细节“可能失实”。至此，一场媒体与政府的较量，在刚浮现剑拔弩张之势时，就以前者的退却收场了。

　　《新闻周刊》“厕所事件”，无法不让人联想到2003年英国广播公司（BBC）与布莱尔

政府之间的“凯利事件”。两者有很多内容可以比较：比如，两家媒体都声称消息来自匿名的可靠信源，调查中都受到了来自政府的强大压力，最后也都因失之于细节，不得不正式道歉，以终结与行政机构之间的对抗关系。

　　大概是吸取了“凯利门”的教训，《新闻周刊》没有采取BBC那种死扛到底的方式，而是在乱子闹大之前，迅速退而自保———尽管如此，据说在阿富汗等地抗议美军亵渎《古兰经》的骚乱中，已有17人死亡。这笔账，被白宫发言人麦克莱伦轻轻一句话，全算在了《新闻周刊》身上。

　　白宫的恼怒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深知，就算《新闻周刊》又道歉又收回报道，美军的恶劣形象上还是加上了浓重的一笔，影响怕是难以挽回。但说到底，媒体也只是起到一个强化形象的作用。

　　美军亵渎《古兰经》，这是早已被披露的事实，有众多的信源可以证实这一点。至于“冲进厕所”的细节是否属实，已经无法改变穆斯林世界对美军劣行的愤恨。就好像在“凯利门”里，布莱尔政府到底是有意捏造、夸大伊拉克的威胁，还是情报部门“误用”了错误情报，在局外人看来———尤其是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伊拉克人看来———又有什么实质性差别呢？《新闻周刊》自己就说，因为已经有了那么多关于美军虐俘的报道，“厕所事件”看起来“虽然令人震惊，但并非难以置信”。

　　和《新闻周刊》同属一个集团的《华盛顿邮报》，5月17日发表评论文章，认为对前者的批评，有的是过了头了。理由是：报道只有几个字涉及冲厕所问题；报道曾交给国防部官员看，该官员并没有对这个细节表示异议；这不是媒体首次披露亵渎《古兰经》问题；伊斯兰极端分子不过是借机煽动反美情绪，等等。

　　当然，即使是邮报也没有为《新闻周刊》的细节失实开脱。在报道中采用单一信源，或者采用未经证实的信息，的确是相当有风险的，存在着失实的可能。不过，一篇只有短短几句话的报道，居然能够引起如此轩然大波，确实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情。

　　我们常说，全球化时代是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这不但意味着人们获取信息的手段大大丰富，掌握信息的速度大大提高，而且意味着信息能够迅速波及全球，并瞬时产生影响。媒体的力量在无形中被极端放大。

　　但这并不是说，媒体的力量任意朝向任何方向。实际上，它一直努力适应、跟从某种想象，并只有在贴近这种已有的想象时，其力量才会成倍放大。如果符合想象，甚至失实的内容也会被当成是真实的，被理所当然地接受。英国史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把现代民族国家说成是“想象的共同体”，其实在今天，任何一个经由媒体塑造的对象，或多或少都是“想象的共同体”。

　　需要强调的是，“想象”不等于虚构，它往往由事实累积起来，而想象的共同体一旦建立，孤立的事实就无法和整体的想象抗衡了。就好像在“美军亵渎伊斯兰”这个大的想象背景下，“厕所事件”即使缺乏根据，但因为“并非难以置信”，结果酿成几个伊斯兰国家新一轮的仇美风潮一样。

　　美国国务卿赖斯对这则消息的杀伤力有深刻体会，她说“现在美国需要花很大力气来弥补”。而之所以必须要花多得多的力气，不外因为美国的正面形象，在伊斯兰世界几乎丧失了想象空间。人们永远是在选择他们需要相信的东西。

　　美军到底有没有把《古兰经》亵渎到那个份上，可能永远是个无头公案。美国媒体正在热烈讨论，到底该不该采用匿名信源、如何确保报道可信度等技术性问题。技术和规范，当然是保证新闻公信力的重要手段，没人应该忽视细节。但在笔者看来，这种讨论没有涉及到一个关键：“事实”究竟如何？如果手段上存在偏差，是否意味着事实一定不存在？而恐怕会让所有媒体人都困惑的一点是：细节的真实和想象的真实，究竟哪一个更值得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