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喉”的选择

　　“在他面前他看见两条路，都是笔直的，确实他见到的是两条路，这使他惊惶失措，因为他生平只认得一条直路。使他万分痛苦的是这两条路方向相反。两条直路中的一条排斥另一条，究竟哪一条是正确的呢？”

　　当探长沙威放走了自己追捕了一辈子的苦役犯冉阿让之后，他的信念已动摇，仁慈、宽恕、怜悯，好像“整个新世界出现在他的脑际”，他无法在法律和良心之间做出选择，终

于投塞纳河自杀。

　　这是伟大的雨果在其不朽名著《悲惨世界》里震撼人心的一幕。我们可以深切感受到被比整个社会秩序更强大的良知所困惑的灵魂的内在冲突———也让我们得以窥见一位严格遵守社会秩序的文明人在行动中展示的道德想像力。

　　在刚刚曝光的“深喉”W·马克·费尔特身上，我们再次看到了这种道德困扰。作为美国联邦调查局前二号人物、尼克松时期的FBI副局长，费尔特当年向《华盛顿邮报》透露了水门事件，抖出了美国200年历史上最为严重的政治腐败内幕，对美国的政治体制提出了严峻的挑战。

　　一些报道的细节透露了费尔特内心的挣扎。根据《名利场》的报道，现年91岁的费尔特原打算将这个美国20世纪最大的政治秘密带进坟墓，但30多年的心理重压终于一点点地挤垮了他最后的心底防线：1999年，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的费尔特郑重其事地将其密友也特·拉各德叫进自家的浴室里，打开水龙头，然后语出惊人地告诉他说：“我就是让尼克松下台的‘深喉’！”2002年，拉各德忍不住将真相告诉了费尔特的女儿琼。震惊不已的琼立即找老爸当面对质。无话可说的费尔特终于向女儿承认说，他就是“深喉”。不过，他恳求女儿一定要保密。费尔特又把儿子小马克叫来说：“我从来不觉得身为‘深喉’是多光荣的一件事！”

　　打开的水龙头，他对儿子所说的话，都说明了费尔特一直并不像他的外孙那样认为自己是“一名伟大的美国英雄”，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泄密行为是正确的。他的外孙说“他为了把国家从不公正中挽救出来而不惜担负个人风险，这远远超过了职责本身”。但费尔特知道，即便是为了国家利益，也或有卑下的因素在其中，而且即使是有利于公众的“背叛”行为，也有困扰人心的力量。关于费尔特因为没有被任命为FBI局长而告密的说法就是一个例子。尼克松的一位顾问对此的批评可谓无可指责：“如果他掌握了丑行的证据，为了荣誉应该将其提交给陪审团，提起指控，而不是有选择地泄露给媒体。”

　　关键时刻，费尔特做出了选择。33年前他选择充当了神秘线人，33年后他说我就是“深喉”。在世俗秩序中，正义是最大的美德，而对于个人道德而言，忠诚才是最大的美德。我们可以把他的行为看作是一种道德选择———一种苦涩的“背叛”。虽然在此后的岁月里，费尔特承受着沉重的心理压力，但他依靠理性的动力，还是做出了当时认为正确的选择。

　　对于公众社会而言，他，费尔特，一个改变了美国命运的人，没有必要自陷于道德论辩的困境之中。毫无疑问，他为他们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这里，揭露腐败和忠于职守是相互依赖的。如果不是忠于职守，他也许就会对明显的危害视若无睹。在前段时间沸沸扬扬的佘祥林杀妻案中，如果每一个警察都忠于职守，就不会对明显的反面证据视而不见，就不会屈从于某些压力，认定这个有不在场证据的丈夫是个杀人凶手。

　　而更重要的是，成熟的民主应该容纳个体不服从的可能性及必要性。当然，这种不服从或者说“背叛”不是没有前提的———它不应建立在独断的私人世界观之上，而需根植于法律原则之中。反对者也许会说，即便是基于普遍利益的背叛行为，也必定会带来社会的分裂。殊不知，最大的断裂正始于当权者对权力的滥用及其对“人”的漠视。

　　“深喉”之所以为传奇，固然与其不乏浪漫气息的悲剧性有关，却更是出于人们的需要。W·马克·费尔特不应该只是“一个偶然的工具”———林肯时常喜欢那样自称，而是一种不完美的制度经常性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