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德大屠杀纪念馆发言人:反省历史仅靠道德不够

　　沃尔夫冈·本兹，男，生于1941年，年轻时攻读历史学。1990年起担任柏林科技大学教授、欧洲惟一的反犹研究机构———反犹研究中心主任，还担任新落成的柏林大屠杀纪念中心顾问委员会委员、发言人。

　　柏林大屠杀纪念中心从5月12日开始正式向公众开放，短短一个月时间，就迎来了6000多位访客。

　　纪念中心位于柏林的标志性建筑勃兰登堡门附近，绝对的市中心黄金地段。远远望去，纪念中心就像一个灰色的大坟场，2751块高低不一的水泥墓碑静静地立在那里，人走在碑林里，看不到四周的建筑，也听不到四周马路上的噪音。记者曾先后两次参观纪念中心，每次都被那里肃穆、压抑的氛围所震撼，震撼的同时，记者个人打心底里不喜欢这个“丑陋的坟场”。

　　在位于中心地下的信息中心展出的，有当年遇难者的家书，有犹太人被押到车站送往集中营的照片。一位德国老太太一边擦眼泪一边参观，她说：“我儿时的许多朋友就是犹太人，我们一起玩得很开心，可从1933年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来这里参观的，有老人，也有年轻人。好多学校组织学生来这里接受历史教育。德国人就这样把自己最耻辱的一段历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德国政府、议会为什么这样做

　　“其实，这是压力的结果。从1989年起，就有个人和社会团体建议修建大屠杀纪念中心。随着倡议人数的增加，政府和议会面对很大的压力，因此，德国议会于1999年决定设立一个基金会，负责筹建纪念中心。政府也认为有必要建立这么一个纪念碑来纪念那段历史。”大屠杀纪念中心顾问委员会委员、大屠杀纪念中心发言人沃尔夫冈·本兹先生说。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是欧洲惟一的反犹研究中心———柏林科技大学反犹研究中心的主任。6月10日，本兹先生在研究中心的办公室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

　　“是谁给德国政府和议会施加了压力？这是一个纪念600万二战期间被纳粹屠杀的犹太人的纪念碑，压力来自犹太人吗？”记者问。

　　本兹先生解释说：“不是，犹太人对此好像并不关心，以色列政府对此也兴趣不大。是一些德国社会团体施加的压力，都是很私人的行为。犹太人认为这不是他们的问题，如果德国想建立一个纪念碑，那好，那是德国人的事情。另外，这不是犹太人的纪念碑，而是德国人为了纪念那段历史采取的行动。”

　　也就是说，在受害者没有提出要求的情况下，普通德国人自己倡议修建了纪念碑，用于纪念那段历史。它承载着德国人对那场人类浩劫的不懈的思考和警醒。然而好事多磨，它的诞生也因此经历了一波三折，前后耗时达17年之久，包括12年无休止的争论和5年的建造。

　　“反对修建纪念中心的当然包括新纳粹，他们不愿承认那段历史。保守人士也不喜欢，他们觉得不应该或者没必要以这样一种暴露自己耻辱的方式来纪念历史。据我所知，许多犹太人也没兴趣，他们觉得没必要建立这么一个纪念中心。但大多数德国人对此持欢迎态度。”本兹说。

　　决定修建纪念中心后，建造一个什么样的纪念碑也成了争论的焦点。

　　计划在柏林建造“欧洲被谋杀犹太人纪念碑”的工程征集设计方案，得到了世界范围的热烈响应。1995年3月16日，首批优秀设计方案公布。在众多竞标方案中，8份设计稿获得嘉奖，有两份获得头奖。其中，建筑师西蒙·温格斯的方案是，由4根一人高的钢梁围成85×85米的大方形，钢梁上的镜面反刻着集中营的名字，这样阳光就可以将那些名字投影投射到场地中央。另一个方案出自柏林克里C．J．马克斯设计小组，他们提出建造一个11米高、面积为2000平方米的混凝土坡面，刻上在种族灭绝大屠杀中被杀害的所有犹太人的名字。但是，犹太人对设计很不满意。当时的德国犹太中央委员会主席布比斯对马克斯设计小组的方案给予的评价是“毫无品味”，时任德国总理的科尔也认为，该设计方案无法接受。

　　1999年3月，理查德·施罗德提出建议建一个简单的纪念碑，然后把“不要谋杀”几个字刻在上面。他的建议再次引起激烈争论。最后，美国建筑师皮特·埃森曼的设计方案经重重评审脱颖而出：不是由专家，而是由政客、德国联邦议会成员根据多数投票确定了这个纪念碑的设计。他们相信自己的感觉，让那片灰暗惨淡、毫无艺术构思的墓碑林融进“难以想像的理解”，从而体现出“荒僻的恐怖”。

　　就这样，在首都柏林最繁华的地段上，一片灰暗的混凝土墓碑林孤独地摊开着。在常人的想像中，这里应该是高楼矗立、商业繁华的黄金之地，然而只有柏林，为历史在心脏地带留出了一片这样的空寂。

　　为融入西方和国际声誉反省历史

　　你是否可以想像，和德国一起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日本，也在东京闹市区修建一座纪念碑，纪念二战中那些死于日本军人枪下的无辜百姓？

　　“他们不会的。”本兹先生的答案很简单，也很明确。他承认，自己对发生在东方，发生在中日之间的事情很有兴趣。他说，日本人民族主义很强，他们绝不会接受在首都中心地带铭刻自己的耻辱历史。

　　德国人为什么以如此诚实的态度对待历史？各界均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在德国，希特勒死了，政府垮台，纳粹得到了彻底清算；而在日本，天皇制得以保留，军国主义根基尚存。另外，还有人试图从德国的文化传统方面找原因。

　　本兹先生承认，希特勒死亡是一个重要原因，但他反对所谓的“文化、哲学传统说”。他认为，德国反省历史是出于现实的原因，而不是那些虚无缥渺的文化背景因素。他说：“德国人为什么如此认真地反省历史？是因为盟军在战略上非常重视德国，不希望德国出现新纳粹，因此给予了极大的压力。德国自身也需要国际声誉，想被西方社会所承认。德国人不希望自己被看作纳粹，德国人想告诉世人，我们的祖父也许是纳粹，但我们不是。因此，从联邦德国（西德）第一届政府起，就急于融入西方社会，反省历史、赢得国际声誉就成了关键。联邦德国政府从50年前就决定对犹太人进行赔偿，联邦德国因此被西方社会认可和接受，赢得了国际声誉。到现在，我们建纪念碑，也是为自己的国际声誉所考虑。”

　　与国际声誉相伴的是融入西方体系，是经济腾飞。1978年，一部表现大屠杀的电视连续剧在联邦德国播放，引发强烈反响。这一偶然事件吹响了进一步反省历史的号角。此后，有痛苦的反思，有激烈的争论，有对历史的不同见解的交锋，但争论后，德国主流社会开始认同一个原则：对下一代进行历史教育，把曾经发生的大屠杀告诉每一个人。

　　“那部电视连续剧对德国人反省历史的确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早在二战后盟军占领德国的最初四五年，德国就打下了反省历史的基础。”本兹说，“德国通过反省历史，得到了国际社会的承认，并实现了经济的快速发展。而日本人没有反省历史，也实现了经济腾飞。现在再来反省，太晚了，因为日本已经没有反省历史的现实基础和压力。反省历史，仅靠道德的力量是不够的。”

　　作者：本报记者 王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