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美国最大伊拉克战争老兵组织IWVO创始人

　　“老兵会半夜从睡梦中惊醒，身上冷汗直冒”

　　文/ 洪立

　　2003 年3 月21日，就在伊拉克战争打响的第一天，来自密西西比州的30岁海军陆战队少尉瑟瑞尔·蔡尔德斯在伊拉克南部战场上中弹倒下，成为第一个在战争中阵亡的美国军人。

　　2006 年12 月31日五角大楼宣布，来自得克萨斯州斯普林市的22 岁陆军下士达斯汀·多尼卡在巴格达执行作战任务时受重伤不治身亡，他是在伊拉克战死的第3000 名美军士兵。

　　2007 年1 月10 日，布什总统公布了经过调整的伊拉克政策: 向巴格达和安巴尔省增派2.15 万美军士兵。在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的一个小城，一位老人默默地关注这一切，他名叫罗素·泰瑞(Russell Terry)。他虽然没参加过伊拉克作战，甚至连伊拉克都没有去过，却是“伊拉克战争老兵组织”(IWVO) 的创始人兼CEO。上周他在家中接受了《外滩画报》的电话采访。

　　B=《外滩画报》 T=Russell K. Terry

　　帮助伊战老兵重新进入社会

　　B: 为什么会创办这个组织?

　　T: 因为我知道在战争进入第三、第四个年头，随着美军伤亡人数的上升，公众对战争的态度一定会发生转变—哪国人都不愿看到自己的士兵被打死。我不希望看到这场战争的老兵遭受到与越战老兵相同的待遇—回国后被人唾弃，成为社会的“贱民”。

　　B: 是什么导致公众态度的变化呢?二战期间美国人的态度好像没有发生变化，而且美军迄今在伊战中只阵亡了3000 人，对外战争中并不算多。( 美军在一战中阵亡11.6 万人; 二战为40.5万人，仅突击地带一役就死了2 万; 朝鲜战争3.6 万; 越战5.8 万。在“9·11”袭击中美国死了2973 人。)

　　T: 在二战期间，你只能每周五到电影院看报道最新战况的纪录片，上面很少有美军阵亡的镜头。从越战开始，人们每天都可以在电视上看到前一天从越南运回的军人尸体。人们在看厌了电视上的尸体之后，就会开始反对战争。

　　B: 伊战老兵也会遭人辱骂?

　　T: 没错。有个老兵告诉我他被人吐了口水; 还有老兵被叫作“婴儿杀手”(baby-killer)。这些事过去经常发生在越战老兵身上。由于政府没有面孔，民众无法向政府泄愤，只能把怒气发泄到身边的老兵或现役军人身上。这些攻击既有言辞上的，也有身体上的。

　　B:IWVO是同类组织中规模最大的?

　　T: 对，也是最早成立的——2003年4 月13 日，也就是4 月9 日美军攻下巴格达后没几天。我们大概有4 万个有效会员。我们在48 个州都有代表，他们都是自愿帮忙的。美国的伊战老兵累计已达56 万人，目前约有13.4 万人驻扎伊拉克。

　　B: 你们怎样帮助老兵?

　　T: 我们帮助老兵重新进入社会，适应回国和退伍生活。在生活上接济他们，帮他们克服伤病和心理问题。很多参战老兵都患有PTSD(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应激障碍)，这是一种心理创伤，其症状可能潜伏5 年、10 年或20 年才发作。有一天半夜你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身上冷汗直冒、呼吸困难，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患者的感觉和强奸受害者的感觉非常相似: 一看到长得像施暴者的人，或者经过受害地点附近时，就会感到极其恐惧，浑身颤抖不已，冷汗直流；和重大灾难和事故的受害者也很像。

　　B: 你自己在越战后也得过PTSD?

　　T:对。我在越南有过几次可怕经历，失去过一些亲密战友，自己也受了伤。

　　B: 讲讲你在越南的经历。

　　T: 我是17 岁那年，也就是在中学毕业后的1967 年10 月应征入伍的。我去过两趟越南:1968 年和1969 年。当时我的军衔是专业下士(E-4)，隶属于93 工程兵营8 连“丛林开辟者”(Jungle-eater) 部队。我们的任务是用一种推土机在丛林中开辟出空地。我们也得参加战斗。一天晚上我们在丛林中过夜，半夜整个地方都被越共包围了，要不是“休伊”武装直升机赶来救援的话，我们一个也活不了。

　　在1969 年的顺化攻势中，我曾在掩体中呆了两天。当时照明弹一打上天空，你可以看到周围300 米内的铁丝网上都趴着尸体。我看到一个越南士兵跑到铁丝网旁，拉响了绑在身上的炸药，把铁丝网炸开一个口子，后面的人就从这个豁口冲过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杀炸弹人—那时还不这么叫。我守着一挺12.7毫米口径机枪。我可以告诉你:让我看到冲过缺口的人全都死了。

　　那一年我受了伤，被送进医院，痊愈后就回国了。退伍后我换过好几份工作，最后在航天制造业当了20 年的品质控制员。三年前我的脖子动了手术—越战时落下的毛病，现在没法上班了，只能在家里办这个组织。

　　“伊战使我失去了一个女婿”

　　B: 说说你了解的伊战老兵的故事。

　　T: 我女婿就是一个。我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希拉里几年前嫁了一个叫布莱恩的海军陆战队士兵。“9·11”袭击发生的当天他就在我们家和我们一起看电视。我对他说: 你们会有麻烦了。后来他被派到伊拉克，我们都担心他能不能活着回来。

　　他从伊拉克发来了电子邮件、信件和照片，最后人也回来了，他们搬到了弗吉尼亚州。他很快就出现PTSD 症状，开始欺骗我女儿。这种病症会增加你的肾上腺素分泌，一般人分泌肾上腺素后会觉得精力充沛，但PTSD 患者会把这种精力用错地方，比如和很多女人睡觉，追求不被发现的刺激。

　　有一天他和希拉里都生病在家，有两个女人找上门来。希拉里去开门，她们说是他的女朋友。希拉里把他摇醒，说“你的女朋友来了”，然后就跑回我们家。现在她和我们住在一起。由于这场战争，我失去了一个女婿。

　　B: 你没有试着开导他?

　　T: 他不愿和我交流，不愿让我帮他解决问题，因为我不是海军陆战队。陆战队出身的人不愿和陆军出身的交往，他们还觉得去找退伍军人事务部是娘娘腔干的事，他们不想和任何人交谈。但还有谁比我更合适帮他呢? 我患PTSD 已经有30 年了，没人比我更知道如何与它作斗争。

　　B: 两场战争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T: 在越南我们的敌人是所有越南人，在伊拉克则是所有穆斯林——不管是逊尼派、什叶派还是库尔德人。

　　你都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越战时还没有IED( 土制路边炸弹)，但他们会向你的军车或推土机扔手榴弹或发射B-40 火箭弹( 现在叫RPG)。当你外出巡逻或跟随车队出行时，所有不穿美军制服的人都可能是敌人，不管是5 岁还是90 岁的。参加两场战争的美军年龄也差不多：越战有一些40 多岁的二战老兵，伊战也有一些50 来岁的国民警卫队士兵。

　　“布什需要明智一些”

　　B: 伊拉克战争是一个错误吗?

　　T: 作为个人，我支持我们的军队，我不想说任何不利于政府的话，我觉得这样做不对。不过，我觉得军方和布什政府都需要变得明智一些，注意善待那些身体上或心理上遭受创伤的老兵。

　　B: 你去过伊拉克吗?

　　T: 没有。但如果我没有残疾的话，我是愿意去的。如果你去问那些老兵，他们每一个都会这样回答。在部队呆过的人都会意识到自己和所有战友都是兄弟，你活着的目的就是要保护这些兄弟姐妹。他们还在前线，我怎么可以呆在国内呢? 这也是我要帮老兵的原因。每次我看到国旗、听到国歌，都会忍不住流下眼泪。这在中国应该也一样。

　　B: 你怎么看布什总统的增兵决定?

　　T: 我认为增兵是个好主意。只要能让我们的人更早、带着荣誉回来，我就举双手赞成。我曾经和越战、伊战老兵探讨过，他们都认为应该增派部队，而且在开始阶段就应该投入更多部队。这样做能不能解决问题? 谁知道呢，但愿会吧。当然，士兵增加了，靶子也变多了。不过，我们更关注的其实是开发核武器和导弹的伊朗和朝鲜。

　　B: 你是否赞成把驻伊美军撤回来?

　　T: 我觉得如果要把部队撤回来的话，应该让他们带着荣誉回国。

　　B: 你如何看“反战母亲”辛迪·希恩?

　　T: 我尊重她儿子付出的牺牲，不过我觉得她只是想抢镜头，吸引媒体注意，是在给儿子丢脸、败坏军队的名誉。她儿子参战是自己的决定—现在实行的是自愿兵制，不像我们那时是义务兵制。

　　她认为这是一场非法、不应该发生的战争，是打着错误的幌子发动的，这些我都同意。不幸的是，现在我们已经进去了，只能把事情办完，让部队带着荣誉回来，不能丢下不管，使伊拉克变成另一个越南。

　　B: 伊战老兵组织是赢利机构吗?

　　T: 是非赢利的。我自己掏腰包，我们也会收到一些捐款。我自己日子过得也不容易，经常是用完了这个月的支票等下个月的。美国政府有一个退伍军人事务部(DVA)，他们每个月发给我一些养老金，因为伤残我还能领到社会保险金。我做这些是因为我相信人生在世就应该尽量帮助别人，不过做好事未必就有好报。

　　B: 伊战老兵的待遇是否比越战老兵好一些?

　　T: 对，他们的待遇比25 年前我开始和退伍军人事务部打交道时提高了大约75%。

　　B: 政府有退伍军人事务部，为什么还需要你们呢?

　　T: 政府体制存在着很大漏洞。招兵的人在你入伍前会说得很好听: 万一你受伤了，我们会把你照顾好的。这是谎话，实际情况往往不是这样。法律规定DVA 应该照顾伤兵，但他们没有做该做的事，因此才会有老兵告他们。

　　在越战中我们也被骗得很惨。我们在开辟丛林时用了橙剂( 一种脱叶剂)，平时经常接触到，嘴里、饭盒里都是。他们说它对人绝对无害。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一种有毒化学物质。一位负责喷洒作业的海军上将听信了军方的话，结果他参加作业的儿子后来生癌死掉了。另外，每一个政府都存在腐败现象，都有某些方面的工作没有做好。我想尽量做一些事来帮忙堵住这个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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