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四大市民守则：政治正确

　　-文章来源：本文原载于《市民》杂志2007年3月刊 ?作者:文／刘瑜

　　不能冒犯少数族裔；不能冒犯女性；不能冒犯同性恋；不能冒犯不同的信仰持有者——这是美国的所谓“政治正确”。

　　《幸存者》风波

　　如果有人问，PC这两个字母是什么的缩写，想必大部分人都会飞快地答：个人电脑(personal computer)。其实，PC还是另一个英文名词的缩写：Politically Correct. 也就是“政治正确”的意思。但是，美国不是号称是“自由”的国家吗？怎么也有“正确的政治观”一说，而这一说在美国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事可以从美国电视真人秀节目《幸存者》(Survivor)最近引起的纠纷说起。

　　《幸存者》2006年已经播到了第13季。然而就在8月23号，制作《幸存者》的CBS电视公司突然宣布，今年节目将有所创新：将把20个参赛者按照种族，分成“白人”、“黑人”、“亚裔”、“西班牙裔”四组。无形中，“部落”竞争也就成了“种族竞争”。

　　此声明一出，立刻在美国掀起一场风波。纽约市立法委员会少数族裔核心小组立刻呼吁CBS取缔“幸存者”第13季度节目，并在CBS门口组织抗议示威。一个西班牙裔团体称节目为“种族主义节目”。一个亚裔政治活动家抗议道：“我们决不能容忍一个电视台用挑动种族矛盾的方法来提高收视率”。一个黑人教授嘲讽道：“CBS下一个动作会是什么？组织‘德国部落’和‘犹太部落’、或者‘穆斯林部落’与‘基督教部落’互相竞争？”

　　种族主义问题历来是美国政治最大的伤疤之一，确切说，是个还在发炎的伤口。任何涉及“种族问题”的公共表述，无论是以电影、电视、书籍、演讲的形式出现，都是在钢丝上行走，一不小心，就会摔下万丈深渊。

　　这一点，美国议员Trent Lott应该深有体会。2002年12月5号，在另一个曾经竞选美国总统的议员Strom Thurmond的百岁生日上，Trent Lott说：“如果当年我们选了你当总统，今天美国就太平了！”要知道， 1948年Thurmond竞选总统的时候，曾经公开支持种族隔离。Lott此言一出，舆论哗然，社会各界纷纷谴责，连美国总统都站出来公开批评他。尽管Lott再三道歉，舆论还是不依不饶，最后他不得不以请辞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的行为来谢罪。

　　四种人，不能冒犯

　　这就是美国的“政治正确”：对少数族裔的感受必须保持高度敏感性，在公共领域内发言，绝不能随随便便地“丑化”少数族裔的形象。虽然美国并没有法律明文规定这一点，但这已是社会“不成文”的法律，每个人都在其凝视下，对言行进行“自我审查”。

　　事实上，不能冒犯少数族裔，仅仅是“政治正确”的一个部分。美国社会的“政治正确”文化，完全可以被概括成以下“四项原则”：不能冒犯少数族裔；不能冒犯女性；不能冒犯同性恋；不能冒犯不同的信仰持有者。

　　关于第一条，有个比较典型的表现。如果大家留心看好莱坞电影，会发现导演一般不敢轻易把黑人塑造成反面形象。事实上，无论是《费城故事》里的黑人律师，还是《肖申克的救赎》里的黑人狱友，黑人总是代表着勇敢、正义、智慧的形象——从这个小细节可以看出，好莱坞导演们在塑造黑人形象时的战战兢兢——谁也不愿像Lott一样惹一身麻烦。9·11之前，好莱坞电影中还有很多“中东恐怖分子”的形象，9·11之后，由于穆斯林问题的日益敏感，“中东恐怖分子”的形象也基本从好莱坞电影中消失了。　

　　关于“不能冒犯女性”，最记忆犹新的例子，就是哈佛前校长Summers栽的跟头了。今年一月，他宣称，女性在科学方面的成就比较少，可能是因为男女在“内在智能”上的不同。此言一出，群情激愤。哈佛大学女教师委员会写信给他说：“你的行为让哈佛大学蒙羞”。一些校友则宣称，如果Summers不公开道歉，他们就将停止哈佛的捐款。事后虽然Summers一再道歉，最后也不得不因为这根导火线而辞职。

　　关于不能冒犯不同的信仰持有者，一个典型例子，就是美国过去这50年对“麦卡锡主义”不断的检讨和反思。美国社会对马克思主义者当年所受的迫害，那个耿耿于怀，简直到了祥林嫂的地步。去年奥斯卡热片之一《晚安，好运》，是这种耿耿于怀的又一次发作。

　　美国人的四大守则，概而言之就是一条：对弱者的同情和保护。它可以说是美国60年代以来民权运动的结晶。今天的我，作为一个少数族裔，一个女性，一个无神论者——就差同性恋这一条了，能在美国这块土地上，自由、安全、有尊严地生存，不能不说是得益于这种“政治正确”的文化。当然，这些歧视目前仍然存在，但是“政治正确”的文化基本确保了在公共场合，我不会因为性别、种族、信仰而受到公然羞辱。

　　“政治正确”正确吗

　　但是，另一方面，因为这四大守则，美国人，尤其是公众人物，活在无形的言论审查机制之中。人们私下里可以畅所欲言，但一到公共场合，就只能使用一种四平八稳的“懦夫的语言”。

　　许多研究尤其是以不同种族差异为对象的课题，被攻击为“科学种族主义”。因此，有很多人，尤其是保守团体以及极端自由主义团体，谴责“政治正确”的文化侵蚀了美国的言论自由。甚至有极端保守派认为，政治正确的文化，不过是马克思主义在经济社会的变革方面山穷水尽之后，试图从文化上腐蚀自由社会。

　　还有很多人抱怨，“政治正确”的文化不是解决了问题，只是回避了问题。黑人犯罪率居高不下，不会因为你电影里把黑人全部塑造为好人而改变。Summers的辞职，不能改变女性科学成就偏少的事实。弱者可能的确是历史的牺牲品，但是让弱者沉溺于“牺牲品”角色里不能自拔，甚至以此为理由逃避个人责任，去否认弱者群体内部的问题，这也是个陷阱。

　　这种辩论本质上是自由社会里，求真与求善之间的冲突。维护“政治正确”的人，试图在充满不平等的世界里，为弱者讨回公道。而反对“政治正确”的人，试图打开没有思想禁区的世界，人们可以在其中尽情地追求真理。归根结底，真理很可能是具有“冒犯性”的。

　　我相信，只要政府不强制推行“政治正确”的文化，用国家机器来镇压“政治不正确”的思想和言论，“政治正确”并没什么可怕的。商品市场有只“看不见的手”，“观念的市场”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调节平衡。就前面案例来说，美国政府没有、也不可能强行要求《幸存者》停播。可以说，美国人的四大守则是社会自发创造的原则，也将被社会自身消化。重要的是社会在这种斗争中涌现出来的活力。思想这个东西，就像石头缝里的草，只要没有“看得见的手”将它连根拔起，总能悄悄找到出路。

　　链接:

　　《幸存者》(Survivor)：

　　现在席卷电视屏幕的各种“真人秀”大多是以它为母版。在这个节目里，20来个参赛者分成几个“部落”，被带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各个“部落”为了生存资源而竞争，优胜劣汰。最后的优胜者能获得一百万美元的奖金。

　　本文原载于《市民》杂志2007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