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龙·白兰度　用反对自己来安慰自己

　　20世纪最伟大的访谈录之六

　　●采访时间 1957年

　　●采访对象 马龙·白兰度演员，两获奥斯卡影帝杜鲁门·卡波特

　　演员、编剧、作家。最有名的小说是《蒂凡尼的早餐》，曾获得欧·亨利奖。

　　●采访金句 "不要将注意力过多摆放在我所说的话，我是那种一天一种新感受的人！"

　　马龙·白兰度是美国影史上最有名的演员之一，也是最有性格的好莱坞浪子。在这篇写于1957年的访谈中，马龙·白兰度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性格：不虚伪——对摆放在屋里的几本书，他向记者坦白地承认“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没看过一本书”！他直率——他说自己拍电影是因为“我还不具备拒绝金钱的道义勇气”；他不羁——在谈到让他获得奥斯卡影帝的影片《码头风云》时，他却说“对整部影片都感到厌烦”；他清醒——面对如日中天的名声和成功，他说“过多的成功可以像过多的失败一样把你毁了”……他是个公认的浪子，但他仍然渴望爱情：“我想结婚，也想生小孩。”

　　采访结束时，他提醒记者别在意他说过的话，因为“我一天一种新感受”！他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或许这正是他的魅力。

　　京都威斯汀饭店里身材矮小的女服务员带着我穿过一道道走廊，并一再向我保证：“我会把你带到‘马容’的房间。”日语发音里没有L，所以，她说的“马容”便是指“马龙”——马龙·白兰度，美国演员，他此时正在京都拍摄电影《樱花恋》。

　　他看到我时，对我打了声招呼：“嗨，你好，7点了，对吧？”

　　我们约好7点一起共进晚餐，而我迟到了大约20分钟。“进来吧，我刚完成手头的工作。”说完后他看了女服务员一眼，在她退出房间后，他小声对我说：“她们很漂亮吧，这些日本小女孩。”

　　他的套房里有两个房间、一间浴室和一间日光长廊。房间里放着一些准备送去清洗的衣物、袜子、帽子以及领带。另外还放着照相机、打字机、录音机和加热器，还有几块吃过的水果、几本书，但是马龙说，自从1924年4月3日他出生那天开始，就没看过一本书。

　　尽管他从不阅读小说，但是他却希望自己可以写小说。桌上摆着他的新作品——电影剧本《红色爆炸》。

　　马龙·白兰度来日本已经1个多月了。《樱花恋》的导演约书亚·罗根是如此评价他的：“马龙是自从嘉宝以来我见过的最令人兴奋的了，他是一个天才。但我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还是不了解他。”

　　在我们等待晚餐的时候，他倒在床上闭着眼睛。当他开始说话时，他那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声音洋溢着一种有教养的感觉。

　　“过去八九年来，我的生活犹如一团乱麻，刚刚过去的这两年，情况还好了一些。一开始我感到有些惶恐，害怕这样的生活会把我作为一名艺人的创造性破坏掉。一个敏感的人能够给人带来50种不同的印象。你越敏感，就会越发感到残酷。所以不要让你自己去感受太多东西，因为你总是有太多的感受。自我分析帮了我，但是过去这八九年来的大部分时间，我依然生活得非常混乱。”

　　他的声音继续述说着，就好像是做一番剖心自白，他是一名独白者。他说：“我身边的人们很少说我怎么样，他们只是希望听到我说话。这也是为什么我经常说话的原因。”

　　现在再看着他，我觉得我最早对他的印象已经全然不同了。

　　我第一次见到马龙·白兰度是在1947年冬天的纽约，那时我前往参加《欲望号街车》的舞台剧排演，而这部舞蹈剧是马龙·白兰度的代表作之一。那时我还不认识他，在我提前到达排演地点后，我发现一名年轻人趴在一张桌子上睡着了。因为他的穿着和外形，我以为他是一名舞台管理人员。那时他的表情非常温和，像天使一般优雅，不像现在这般强硬。而现在的白兰度，慵懒地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说话，与多年前那个青涩的年轻人相比判若两人。他的身躯比以前更加高大，发线比以前更加向后，头发则更加稀疏，当然，他也比以前富裕了。他的眼神也变了，现在他看人时的眼神充满了自信。

　　他脸上的温和也已经被他藏匿起来。我问他：“你的鼻子是怎么受伤的？”

　　“我并非一直都不快乐。当年我在西西里岛时，有一年的4月，那时很热，到处开满了鲜花。我喜爱鲜花，包括外形和味道。那里到处都是栀子花，我躺在那片花海中入睡了。那时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对了，刚刚你问了什么？”

　　“我是在问你的鼻子是怎么受伤的。”

　　他笑了笑，仿佛还沉醉在他的西西里岛花海中。“在拍摄《欲望号街车》时，我跟几个后台的人经常到戏院的锅炉间打闹嬉耍。一天晚上，当我们像往常一样在里面玩时，突然发生了爆裂。我自己走到了最近的医院，我的鼻子受伤了。医生给我用了麻醉剂，并把我抬到床上。之后《欲望号街车》巡演了一年，我几乎都快厌烦了。”

　　（对于那次意外，演员爱琳·谢兹里克回忆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或者就是他的这个出了问题的鼻子反而带给了他运气和财富。这个鼻子让他的外形看起来更加性感。”）

　　1949年，马龙·白兰度出演他的第一部电影《男儿本色》，这是一部讲述一名伤残老兵的故事。在谈到他对于电影的态度时，他说：“我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我还不具备拒绝金钱的道义勇气。”我们的对话突然陷入了沉静。稍后，他打破了这次沉静：“电影有着巨大的潜力，对于不少人来说其中意味着歧视、憎恨以及偏见。”

　　他继续说着：“因为我认真地考虑过，作为一名成功的演员，关键点在何处呢？好了，当你成功了，你到每个地方都会受欢迎，但这无法意味着什么。”他用手巾搓着他的下巴，继续说，“过多的成功可以像过多的失败一样把你给毁了。”

　　“在我成功之前，你知道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随后我出演了《欲望号街车》，巡演了好几个月。一天晚上，我听到了自己的怒吼，我仿佛从一场深深的沉睡中苏醒过来。”

　　我们一边用餐，他一边尝试着将自己从电影明星的位置上摆脱出来，他采取了一种折中的说法：“当我回到好莱坞后，我会把我的秘书炒掉，并换一座小的房子。”他叹了口气，仿佛自己已经摆脱了这些成功的枷锁。“但是，”他又皱了皱眉头，“我的小房子也得有护栏，防止一些莫名其妙的人闯进来。”

　　他一边嚼着牛排，一边说着。看起来他对于他要说出来的话感觉比较艰难：“当我跟我的朋友们聊天时，我们会使用法语，或者是其他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方言。我的一位朋友正在拍摄一部关于詹姆斯·迪恩的纪录片，他想让我去做其中的旁白，我也觉得我可以做好。”他一边吃着苹果派，一边说：“但我也可能不会接下这份工作，我对每件事情都是三分钟热度。”吃完苹果派后，他又盯上了我的那一份，我干脆把我的那份递给了他。

　　不少影评家在看完詹姆斯·迪恩的第一部电影《伊甸园东方》后，普遍认为他是在模仿马龙·白兰度。谈及此，马龙用手做出一个假装打电话的姿势，然后笑着说：“他的一些想法与我的差不多，他给我打过电话。不过我没有说什么，也没给他回过电话。当我……”

　　这时，他的话被一个真正的电话打断了。“你好，请讲。哪里打过来的？这样？我不认识马尼拉的人，告诉他们我不在这里。”他挂了电话，继续说：“他的演技进步很快，后来我发现他是在寻找他自己的方式，创造属于他自己的演出风格。所以我觉得那部纪录片非常重要，可以让人们看到一个真正的迪恩，他不是一个英雄，只是一名渴望寻求自我的男孩。但是，我做事还是三分钟热度，谁知道我会不会去协助那部纪录片的拍摄工作呢。”

　　他开始摇晃着自己的手指，继续说着：“表演是很精细的一件事，一位敏感的导演可以把真正的你提炼出来。现在的电影表演中，这一点非常显著及重要。作为演员，你只需要听从好的导演一两句耳语的指示，便能发挥好一切。伊利亚·卡赞便经常能够做好这一点。”

　　他最难忘的电影镜头出现在《码头风云》中，其中一幕是扮演他兄长的罗德·斯泰格尔把他带到一个危险场所。回忆起这个片段时，马龙说：“我不喜欢这部分剧情，里面有太多的纠纷和争执，我对整部影片都感到有些厌烦。其中的故事都发生在新泽西寒冷的冬天，太冷了。情况非常恶劣，罗德·斯泰格尔很爱哭，他一直在哭。当影片完成后我第一次看时，我什么话都没说就走出了放映室，太糟糕了。”

　　一个月前，他的一位朋友告诉我：“马龙一直反对那些他曾经致力于的工作，这种不满意度反而能够安抚他自己。”时间来到晚上10点半，窗外漂浮着一层薄雾。他说：“你去过奈良吗？那里非常好玩。”我去过，那里确实很好玩，距离京都大概1小时车程，是一个如诗如画的城市。提到奈良，马龙说：“我想结婚了，也想生小孩。”这话听起来非常没有逻辑，可能是美丽安静的奈良让他甚至有了结婚及组织家庭的心灵冲动。

　　他说：“人都应该拥有爱，不然没有其他理由继续人生了。如果没有爱，人类就像老鼠一样了，他们的生存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繁殖。”

　　他继续说：“这是我最大的麻烦，我没有能力去爱人。”他站起来寻找他的香烟：“我无法爱任何人，我无法给予任何人足够的信任。但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渴望这一切。”他眯了眯眼睛，语调开始放松：“那个，还有其他东西吗？”

　　马龙开始打呵欠了：“再来一根香烟吧。”

　　“你不觉得你应该睡觉了吗？”我问。

　　“睡觉只是意味着起床，多数时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窗外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他突然说：“我的母亲，她就像一件瓷器一样摔碎了。”

　　马龙·白兰度出生于内布拉斯加州——他的父亲是当地一名石灰商人。作为家中第三个小孩，马龙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伊利诺斯州生活。在那里，全家人住在一种流浪房子中。小马龙每天做的工作便是帮奶牛挤奶。那时的他是一名外向好胜的男孩，同时也很叛逆。每到星期天，无论天气怎么样，他都会跑出去玩。但无论如何他与他的姐姐们对他们的母亲都非常亲近。

　　他没有忘记他的童年生活，那个属于他自己的男孩形象一直栖息于他内心深处。“那时我母亲是我的一切。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冰箱里也空空的。然后电话响了，是一间酒吧打来的，说有一位女士倒在那里，让我赶快过去看看。”那时的马龙18岁了：“我觉得她爱我，信任我，我们住在一起，我也会好好地照顾她。后来，她离开了我的父亲并来到纽约与我一起住，那时我还是一名小演员。我非常努力地工作着，无法提供足够的关爱，她最后还是回去了。”他的语调开始上扬：“后来，我看着她倒在我面前，渐渐失去生命，就像一块被摔碎的瓷器。”

　　回忆起那花天酒地的生活，这一幕将马龙从迷惑中唤醒，他和我走到门前，并向我道别。就在我往外走时，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喊道：“听着，不要将注意力过多摆放在我所说的话，我是那种一天一种新感受的人！”

　　（本版文字 黄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