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五月风暴”的真正遗产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09日17:43 南风窗

  本刊记者 熊培云

  1968年5月,一场波澜壮阔的社会运动吞噬法国。它不仅在极短时间内席卷法国的各所大学,而且迅速扩大到工人阶级,引发了全国性大罢工,并最终导致国会改选、总理下台。

  一群在战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起来反抗一个欣欣向荣的社会。这是人们关于“五月革命”的粗略印象。至于这场“革命”有何意义,那个5月到底发生了什么,40年来,即使是当年亲历其中的“六八分子”,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针对这场“革命”的批评与记忆,都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断裂。

  一场丰衣足食的反叛

  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法国,正处于战后重建的“光辉30年(1945~1975)”的中途。50年代欧洲经济共同体削减关税,扩大市场,令法国成为世界第四大出口国,进入了空前的繁荣期。然而,在“经济繁荣、政治安定”的表象之下,法国面临着一场“物质上升,信仰下降”的危机,仿佛社会在懵懵懂懂的富裕中丢失了理想。与此同时,马尔罗、加缪、萨特、福柯等人的思想,戈达尔的电影叙事等等焕发出张力,一切有关人的意义的询问也为这场社会运动打下了“造反”的底色。

  简而言之,1945年戛然而止的灾难与现在的丰衣足食形成了鲜明对比,当有关人类命运的伟大叙事渐渐让位于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时,这一代法国人对眼前的庸碌生活表现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不安。关于这一点,在“五月革命”即将发生前的一个月,戴高乐甚至也在不同场合这样吐露心声:“如今再没有什么事要对付了,也再没有什么英雄业绩可创造了,我反倒觉得没劲。”“不创造,毋宁死”,安于锦衣玉食、随大流显然不是法国人的性格。

  处于一片安定繁荣之中的60年代,来自各阶层的孩子越来越被中学会考和上大学所吸引,加上战后法国人口快速增长,大学生人数从1958年的20万增加到1968年的50万。然而,大学教育却对生源膨胀装聋作哑,不思改革,以至于在这一群出生于1944年到1950年之间、从未经历过饥饿与贫困、未体验过“战斗到一无所有”的大学生眼里,大学变成了“只谈存在,不谈意义”的社会结构,一个“无用知识的自动发送机”和“毕业文凭制造厂”。

  面对如此危情,早在1964年,哲学家保罗·里克尔就在《精神》杂志上发出警告:“如果国家不采取适当办法解决大学的发展问题,将会招来酿成全国性灾难的学校大爆炸。”而事实上学生们的确正在做这方面的准备。

  社会运动与街头戏剧

  1968年5月,学潮从南泰尔蔓延到索邦,愤怒的学生占领巴黎大学,导致警察干预,继而形成一种“反抗—镇压—反抗”式的循环升级。应该承认,对于这一事件,起初政府表现得有些过于自信,以至于人们讥讽它在风暴来临时更像是一个“聋哑政权”。它墨守成规,支支吾吾,既想平息事态又不想向“街头压力”让步,甚至异想天开通过抓捕几个捣乱分子实现对学生的分而治之。直到5月中旬,运动演变为一场全国性的危机,总罢工扩大到所有部门,到5月24日,法国已经陷入瘫痪状态。戴高乐的讲话变成了国民的耳边风,这下轮到反抗者装聋作哑了,一切理性的声音都被淹没在运动的节庆声中。

  年轻人沉浸在“同仇敌忾”织起的团结、友爱中,在幻象之网里一起冲锋陷阵。面对牛气冲天的街头运动,许多起先彷徨的人也加入其中。1968年5月,许多法国年轻人相信,如果不去大街上走走,不去拉丁区的巷道里撬起几块铺路石,人生可能会因此黯淡无光——法国人不怕错过赚钱的机会,怕的是错过一个改天换地的时代。

  “同学们,向前跑吧,旧世界就会被抛在脑后。”至于跑到哪去呢,人们并不清楚。四通八达的大街,被街垒分割成一个个舞台,也像是一架架巨大的跑步机。显然,在这里真正上演的更像是一场场革命的戏剧,它让每个人有机会相信自己会走上时代的风口浪尖。如果说过去是平庸的一群,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堪称“伟大”、“顶天立地”。雅克·本尼特在《红与黑的春天》里这样描摹:“从今以后,我们有节日可过,有创造奇迹的时间,有自由讲话的权利……人从新石器时代过渡到雅典式的民主,奴隶少了,但多了成千上万的广场!驱走了黑夜,战胜了权力,生活将会改变,将可以活得自由、平等、博爱、幸福了……”而且,相较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罗伯斯庇尔宰制下的“你不想自由,强迫你自由”,“五月风暴”似乎甚至有些清高与孤芳自赏:“如果一个人不想通过奋斗取得一样东西,那么你给他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要来解放我,我负责自己解放自己”。法国著名思想家雷蒙·阿隆在《费加罗报》上提出了自己的批评:“大学生和工人们将又一次对这些日子的罢工、节庆、游行、无休止的讨论和暴动留下美好的回忆,仿佛日常生活的烦恼、技术和官僚主义所造成的窒息感需要时不时地突然宣泄一下;似乎法国人只有在革命(或者假革命)的心理剧中才能使孤独感得到解脱。”

  “六八底线”

  在法国过往的历史中,革命总是会让人想起那些滚动在巴黎街头的湿漉漉的人头。然而,今天人们知道,革命者的勇敢在于赴死而不在于杀戮,因剑得到的,必将因剑而失去。

  尽管人们习惯于将发生于这一年的这场社会运动称为“五月风暴”或者“五月革命”,然而,今日法国,人们更倾向于用“Mai 68”(1968年5月)这一中性的时间刻度来标刻这段历史。的确,和以往的“风暴”或者“革命”相比,它已经脱胎换骨。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表现,即是从政府到社会,无论是参与运动、反对运动者还是维护秩序者,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拒绝暴力和流血是“五月革命”各方的共同底线。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如果法兰西要继承其“革命”传统,那么1968年5月可被视为法国革命的新起点。或者说,“六八底线”才是1968年5月运动留给世界的最珍贵的遗产。换一个角度说,这种表面激烈,实际平和的社会运动,也是一种“告别革命”的方式。

  学生方面,作为学生运动领袖之一的科恩·本迪特对暴力并无偏爱,人们在他身上看到的是对雅典式民主的追求。对于零星出现的暴力事件,本迪特认为“搞暴力并不是运动负责人决定的,而是大学生自发地选择了抵抗……我们没有任何责任”,“尽管一切有些过分,但毕竟还是恪守在民主的范畴内”。

  “足够的行动,足够的词语”,这是“五月风暴”中的一道风景。“拥有你的爱,但不要放下枪杆子”,“最美的雕塑是铺路石的砂岩,最具批判力的石块就是打在警察脸上的石块”,“铺路石下是海滩”,等等,一切更像是一种浪漫抒情的创作。当一切风平浪静,不难发现,那些口号中尽管充斥了对暴力的怂恿,但更多只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暴力宣泄。对于许多人来说,口号被发明出来,有关暴力的审美便已经完成。

  尽管政府一度严重错估形势,甚至认为法国已经走到了“内战的边缘”,尽管学生夸大其辞,将警察描绘成挥舞棍棒的德国党卫军,但从整体上看,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一方面,学生们没有异想天开地去攻打政府;另一方面,政府同样心知肚明的是:巴黎大学被占领以及割据四方的街垒只是一种反抗的象征,而不是一种军事手段。

  有数据表明,5~6月间,巴黎有2000多人受伤,其中200人受重伤,此外,还有5人死亡,但并不是警察开枪所致。革共青联的领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被创作者们画上“SS”(党卫军)标记的警察并不狰狞,他们乐于同学生们讨论,愿意理解。当然,背后的英雄是警察总署署长莫里斯·格里莫,一位有教养的人道主义者。从运动开始到结束,他尽其所能地避免流血悲剧的发生。所以,人们不仅看到他经常在拉丁区和示威者讨论,而且在警察开始变得粗暴、即将失控时,格里莫还亲自致函每一个警察:“打击一个倒地的示威者就是打击自己、打击警察的职业形象。”

  如让·戈夫在《1968年5月,无奈的遗产》中所说:“60年代末的历史形势是不同寻常的。昔日的血腥暴动,二次大战的恐怖,阿尔及利亚战争时期的镇压、残忍和屠杀都还停留在人们的脑海里,但国家毕竟进入了新时代。它结束了殖民战争;阶级斗争虽然尚未消失,但已不再是‘你死我活’的殊死斗争。”

  事实上,在这场运动中,法国社会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理性。当有人不仅撬走了铺路石,而且连根拔起了拉丁区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树木,并开始焚毁居民的汽车时,市民终于忍无可忍。风暴正在酝酿灾害,很快,媒体对学生的同情声浪明显减弱。《世界报》社长伯夫梅里批评说:“学生们虽然得到了慷慨的声援,但也会因盲目而自毁。不管正确与否,有哪届政府会容忍巴黎的街道布满街垒?”《图片报》则开始动员:“我们没有权利让警察和他们的水枪独自承担这种大事。”很快,“反对者的反对者”也开始走上街头,要求“把索邦打扫干净”,“法国要工作”,“共产主义行不通”……这些不甘心永远生活在“混乱诗歌”回声中的巴黎人,开始对法国的无政府状态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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