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刘志伟

　　首次出庭他既没有认罪也没有不认罪，而是选择了最聪明的处理方式

　　前波黑塞族领导人卡拉季奇在成功隐藏13年之后，于今年7月被塞尔维亚警察抓捕，目前在荷兰海牙等待前南国际 刑事法庭的正式审理。逃亡过程中，他一直在为有朝一日可能的被捕做自我无罪抗辩的准备，并为此准备了大量关于国际刑事 司法审判的材料。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朱文奇教授从1994年到2002年初在前南国际刑事法庭工作，历任法官特别助理、检察长 办公室法律顾问和上诉检查官，对起诉卡拉季奇的整个过程非常了解。作为联合国国际刑事法庭上唯一参加检察和起诉工作的 中国籍法律专家，朱教授认为卡拉季奇的命运由于诸多影响的因素而存在变数。

　　是一个做事从容和聪明的人

　　新世纪周刊：前波黑塞族领导人卡拉季奇被捕后，7月31日首次出庭，您认为他在法庭上的表现怎样，这是所有程 序里面很重要的一步吗？

　　卡拉季奇7月31日在被送到荷兰海牙后第一次出现在前南国际刑事法庭上。不少媒体在报道时用的大都是“初审” 或“首次受审”。其实这都不够准确。卡拉季奇7月31日出庭，是属于审判前的程序，英文叫“FirstExperie nce”(首次出庭)，是一个“认罪程序”(quiltyplea)。它原是英美法系里一个法律制度，现用在国际刑事 法庭。

　　根据“认罪程序”的规定，任何一个被告在被移送到国际刑事法庭以后，就要在“可能的”第一时间被带到法官面前 ，由法官命令法庭书记处的成员，将所有被指控的罪名一条一条告知于被告，并问你认不认罪。如果被告认罪，就不再进行审 判，而是直接到量刑阶段；如果不认罪，法官就会指示书记长官处确定开审判的时间。通常情况下被告都不会认罪，但也有认 罪的。

　　从卡拉季奇31日在法庭上的表现来看，他非常聪明。他既没有说不认罪，也没有说认罪。而是要求法官给他更多的 时间来研究一下对他的指控。这也很合情理，因为他是突然被抓的，需要时间来对起诉书进行研究和权衡。法庭本身也没有规 定一定要马上回答，而且规定有30天考虑的时间。所以，从7月31日开始，卡拉季奇有30天的时间可以从容地考虑和决 定。根据规定，如果卡拉季奇30天后还没有给出答复，法庭就会自动认为他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要做无罪抗辩，就会指示书 记长官处确定开审判的时间。

　　卡拉季奇7月31日是首次出庭，只是经历法庭程序里的第一步，但就从这一步当中，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个做事从 容和聪明的人。

　　新世纪周刊：卡拉季奇目前选择自辩，这样的方式对他的审判有怎样的影响？

　　按照国际刑事法庭规约的规定，每一个被起诉的人都有一些最基本的权利，其中之一就是应配有辩护律师。这道理也 很简单：因为国际刑事法律问题很复杂，一般被告都不了解，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选择专业人士帮助，虽然费用很高，但如 果个人没有这个能力，就由联合国承担。不过，如果有了辩护律师，那法庭上整个审判程序中的询问证人和回答法官的问题等 ，就都有辩护律师来承担，被告本人就不能与证人、检察官或法官之间有直接的对话，除非当自己也由被告临时转为证人时。

　　卡拉季奇和前南联盟总统米洛舍维奇一样，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被告。他们都曾是国家领导人，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他们没有把出庭只看成是一个与其他审判一样意义上的审判，他们站的角度比较高，视野比较广，所以自然非常重视自己说 话的机会。因此，他们都选择不要辩护律师，而且准备亲自询问证人，准备亲自回答法官的问题，其直接的功能就为了要把自 己从被告转变成一个庭审程序中的当事人，争取主动性。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在法庭程序中就会有很大的灵活性，影响也自然 会更大。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卡拉季奇对法律比较内行，而且处理得很聪明。比如，根据法律的规定，被起诉的嫌犯被逮捕时 有沉默权，这是被告的一项基本权利。卡拉季奇了解这一权利，所以他在被抓后就选择不回答任何问题。从1995年5月被 起诉到现在一共有13年，这期间他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准备。卡拉季奇这个人非常好学，他备有笔记本电脑，被抓时还带着5 0多张光盘，里面都是关于法律和法律程序方面的文件和材料，都是关于在国际刑事法庭如何进行辩护、以及怎样做无罪抗辩 相关的文件和材料。不过这些文件和光盘在他被抓后都被塞尔维亚政府没收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认为在抓他的过程中“程序上 有违反常规的地方”。

　　7月31日出庭时他的表现也能看出他的聪明，当时来自荷兰的法官为了想让人觉得自己很有同情心，所以就问他： “你被抓，你家里人知不知道？”对此，卡拉季奇回答说：“我认为现在没有人不知道我被关进牢房里。”简单的一句话，不 仅算是回答了法官的问题，而且还一下子就点破了法官的假惺惺和西方媒体对他的偏见。

　　存在“辩诉交易”的可能

　　新世纪周刊：卡拉季奇目前被起诉的罪名共有11项，根据您以前做上诉检查官的经验，您认为哪一项或几项最有可 能被定罪？

　　国际刑事法庭并不是审理所有的罪行，它只审理那些国际法上最严重的国际罪行。所以，卡拉季奇目前被起诉的这1 1项罪行，全部是国际法上严重的罪行。当然，这其中有些罪行经过审理会不成立，但只要有一条被定罪，就会非常厉害。至 于哪些罪行会被定罪，现在看不出来，不仅我看不出来，其他任何人也不可能看得出来。原因很简单：审判还没开始，而且定 罪的过程非常复杂，要看证据，程序里的东西也都不能忽视。国际刑事法庭对各方面都规定得非常细，在1995年的起诉书 里，卡拉季奇和波黑塞族前总司令姆拉迪奇是共同被告，哪一个时间、哪一个地点做了什么事情，被起诉什么罪名，都写得非 常详细。不过，目前要判断什么可能被定罪，什么不可能定罪，即使是审案子的检察官也看不出来。

　　我估计，在荷兰海牙工作的检查官们现在会特别忙。卡拉季奇突然被抓，这个案子需要“重诉整理”。国际刑事法庭 是个临时性的机构，人员流动很大。卡拉季奇逃亡了13年，当年法庭很多办案的人，甚至包括主办的检查官自己，可能都已 离开了前南国际刑事法庭。如果是这样，后面来的人就有可能不了解情况，起诉书里面不少东西需要一一核对。在国际刑事法 庭，以前就有这样的情况，等把谁抓到时，还要把以前在法庭工作的检察官给找回来了解情况。此外还有证人。许多证人当年 记得清楚，叙述起来也很清楚。但13年以后的今天，人现在能不能找到都是个问题，而找到了以后与当年说的是否有出入又 是一个问题。这些都是非常细致和技术性的工作，检察官方面必须做到非常清楚。

　　根据国际刑事法庭的规定，卡拉季奇是辩护方，检察官方面证人的证词要提前送给他看，以便他能准备。当然，他要 从中找出破绽。比如，证人描述的地点和自己当时出现的是不是同一个地方，说的话是不是自己的原话，等等。这更增加了取 证的复杂性。此外还有，就是起诉书要不要进行调整，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哪些罪名根据现在的情况看，可能证明不了需要 取消，哪些罪名可能需要增加等等。这些都增加了案子的变数。

　　新世纪周刊：从目前看，卡拉季奇将面临怎样的命运，最坏的审判结果是什么？

　　根据国际刑事法庭的规定，如果被定有罪，当然要被判刑。如果只是一二项罪行，可能被判15到20年的监禁。如 果罪行多或者严重，最坏的结果就是无期徒刑，国际刑事法庭没有死刑。

　　新世纪周刊：根据联合国安理会2003年通过的第1503号决议，要求前南国际刑事法庭在2010年完成所有 案件的审理。您认为这会不会导致卡拉季奇被更快定罪？如果到时候审理不完，会不会因为此案延期？

　　前南国际刑事法庭是联合国安理会的附属机构，安理会随时可以让它停止运转。2003年通过的1053号决议， 里面主要包括三个时间；一是要求法庭在2004年结束所有案子的调查；二是2008年底结束所有案子的一审，这在英语 里是“Trial”；三是在2010年前结束所有案子的审理，这里应理解包括上诉。所以，联合国安理会1053号决议 其实就是要求前南国际刑事法庭于2010年完成所有的工作并且解散。

　　而卡拉季奇的案子在今年年底前要结束是不可能的。这就需要联合国安理会另外授权延期。如果延期的话，还要通过 决议拨款。这个可能性还是有的。因为安理会对卡拉季奇的案子看得很重，它2003年通过的第1053号决议本身里面就 提到了卡拉季奇。

　　新世纪周刊：您认为卡拉季奇可能采取怎样的措施来争取最好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可能是什么？

　　除了前面提到的，另一种可能就是卡拉季奇本人选择“辩诉交易”，“辩诉交易”就是在被告看过起诉书后，感觉有 些罪行可能辩不了，有些则可能被推翻，于是和检察官方面达成交易，哪几项罪行会认罪，那几项会撤诉，刑期会建议多少年 。这在国际刑事法庭的实践中是允许的，以前也曾多次发生过。

　　从目前来看，卡拉季奇一案中“辩诉交易”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不太可能死在牢里

　　新世纪周刊：当年米洛舍维奇被关押近5年后死在牢舍里，这使得一部分人开始质疑前南国际刑事法庭的公正性，根 据您多年的工作经验，米洛舍维奇事件产生的坏影响是否能被消除？

　　米洛舍维奇2001年被捕，在海牙关押了不到5年的时间。他被审时，整个国际社会都非常关注。他1999年5 月被起诉时还是南联盟总统，在任元首。在任元首被起诉，这还是第一个。因此，他的案件的走向，自然就引起极大的关注。 对于他的去世，国际刑事法庭自己也非常遗憾，因为在那之后，国际社会对于前南国际刑事法庭的关注就少了许多。卡拉季奇 不太可能死在牢里。相比较来说，米洛舍维奇的身体不好，情绪也容易激动，所以审判时续时断；而卡拉季奇很健康，心理调 节能力强，并且好像非常懂得国际刑事法庭的法律程序。

　　新世纪周刊：卡拉季奇被抓，有情报机构说是前波黑塞族共和国总司令姆拉迪奇泄密，为的是争取不在前南国际刑事 法庭受审，而在塞尔维亚受审，如果真是这样，您认为他逃避在国际法庭受审的可能性有多大？

　　是有这么一个消息。但如果你问我的话，我首先认为姆拉迪奇泄密不大可能的。从以前我所接触的法律材料上看，姆 拉迪奇和卡拉季奇是好朋友。在1995年的起诉书中，他们俩是共同被告。另外更重要的是：他们两个对所谓的“司法公正 ”、对前南国际刑事法庭的情况以及对西方世界的压力等，都有很多共同的理解点。最简单的一点，他们都不认为在国际刑事 法庭会得到任何“公正”的审判，所以都选择逃避。现在卡拉季奇被抓，姆拉迪奇就会吸取教训。卡拉季奇被抓，与他自己有 点大意有关，比如打电话给亲友泄漏了行踪被跟踪等。但要逮捕姆拉迪奇更难。

　　新世纪周刊：卡拉季奇逃亡13年之后被抓，您认为是否是塞尔维亚政府为了加入欧盟而最终提供了他的信息，如果 是这样，对于他的审判和定刑是否有影响？

　　不仅仅是有影响。塞尔维亚政府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卡拉季奇被抓就是在自己的国家被抓的。当然，这与欧盟对塞尔 维亚施加的压力有关。欧盟要塞尔维亚做出的让步主要有两点，一是科索沃独立问题上让步，另一个就是抓住卡拉季奇和姆拉 迪奇。塞尔维亚在科索沃问题上坚持原则，不让步；但在第二点上，没有坚持，所以就把卡拉季奇交了出来。卡拉季奇被抓官 方的说法是在7月21日，而塞尔维亚新政府就在几天前刚刚成立，这个新政府是亲西方的。该政府将能否被欧盟所接纳看得 比较重。

　　对于卡拉季奇的审判，塞尔维亚政府的态度也会有很大影响。比如法庭需要卡拉季奇一案中的档案、证人，这些都离 不开国家的帮助。采取配合或者不配合的态度，对于法庭的顺利审理有重要影响。

　　对于姆拉迪奇来说，如果没有来自国际的压力，塞尔维亚政府不会主动逮捕和审判他。因为这两个人在国内的争议本 来就很大，很多塞尔维亚人认为他们就是民族英雄，审判他们会带来政治上的不稳定。如果不是来自欧盟的压力，卡拉季奇和 姆拉迪奇都不会被抓到。

　　新世纪周刊：目前国际上以及塞尔维亚内部对于卡拉季奇本人的评价分歧很明显，您认为这些对他的审判可能会产生 哪些反应或后果？

　　这些反应或后果当然会产生影响。在国际社会上，俄罗斯当然不希望卡拉季奇受审。但在卡拉季奇被逮捕后，它也没 办法。1993年安理会前南国际刑事法庭成立，所有成员国都同意，即使现在希望不审他，也说不出口。所以俄罗斯只是发 表声明，希望卡拉季奇在国际刑事法庭能得到公正的审理。对于国际刑事法庭审理的时间，联合国安理会有控制权，它可以决 定；塞尔维亚国内对卡拉季奇的争议也很大；塞尔维亚政府在抓到卡拉季奇之后，7月30日就把他引渡到了海牙，一天都没 有等；等等。所有这些各种各样的因素交织在一起，对卡拉季奇一案的审理都会有影响。

　　不过从法律上来说，不排除卡拉季奇的案子出现变数。他懂程序，看过起诉书和支持材料，30天后他做怎样的决定 也决定了这个案子的进程。案子一旦审理，会持续很长时间。当年米洛舍维奇是2001年6月被移送到海牙，案子从200 2年2月16日才开始正式审理。到2006年3月11日米洛舍维奇去世时都4年了，初审却还没结束。卡拉季奇虽然人在 海牙，但他案子的准备至少也要几个月，年底前开始都还是乐观的。不过卡拉季奇的案子一旦开始，估计不会像米洛舍维奇那 么慢，因为米洛舍维奇的身体不太好。当然，庭审过程中其他国际法律问题会多一些。这些问题对国际刑法的走向也会产生一 定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