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科院亚太所学者 叶海林

　　凝视一个人转身离开的身影，总会让人感到些许孤独。穆沙拉夫给他自己和祖国留下的却绝不仅仅是疲惫的身影，更是一个阴晴难测的未来———还要多久才能再出一个平民英雄呢？

　　2008年8月18日下午1时5分，巴基斯坦《国民报》网络版报道了一条简讯，只有短短的一行字：“穆沙拉夫总统在致国民的演说中宣布辞职”。在这一刻，穆沙拉夫加入了从拿破仑到俾斯麦，从尼赫鲁到阿尤布·汗的失意英雄的行列。

　　就在穆沙拉夫宣布辞职前几个小时，巴基斯坦“民主派”的政客和媒体已经提前开始了庆祝。他们当然有资格也有心情欢庆自己的胜利，虽然打倒穆沙拉夫这个胜利在他们看来，稍嫌晚了一些———他们从2月18日大选结束后便等待这一刻，直到8月18日———但毕竟还是等来了。

　　前总理谢里夫可以笑了，没有了穆沙拉夫，只剩下扎尔达里，凭“10%先生”的威望和能力，很难阻止旁遮普首富重返总理府；盘踞在部落地区的马哈苏德可以笑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山沟里推行“塔利班化”，统帅蒙受了羞辱的军队暂时不会再来打搅他；许许多多的“民主派”律师、法官和记者可以笑了，司法权终于战胜了军人总统，“民主万岁”！当然，前首席大法官乔杜里肯定是其中笑得最开心的一个。

　　在长达六个月的政治博弈中，孑孓独行、身心疲惫的穆沙拉夫没能顶住财大气粗、老谋深算的谢里夫的连番攻击，还是败了。在巴基斯坦历史上，他不是第一个倒在政治豪门围攻之下的平民英雄。“平民”，将这个称呼用在军装穿了一辈子的穆沙拉夫身上或许会让许多人感到意外，然而，他在巴基斯坦却真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平民。

　　穆沙拉夫是巴外交部一名普通会计的儿子、从印度移民过来的“莫哈吉尔”，他本人是这个小家族的第一名军人。而他的政治对手谢里夫则是巴基斯坦最富有的人之一，是旁遮普第一大政治家族的领军人物，他的另一个敌人扎尔达里不但是信德人政治世家布托家族的女婿，他自己的家族还是巴基斯坦最大的地主之一。

　　在穆沙拉夫与其敌手之间的博弈，实际上是一场长达10年的平民和豪强之间的战斗，就像半个世纪以前的阿尤布·汗时代一样。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豪强们用来打倒平民的居然是“民主”。在任何一个没有经过社会改造就建立民主架构的前殖民地国家，“民主”及其游戏规则从一开始就是豪强的专利，家族政治也因此成为惯例。

　　而豪强政治不论其表现形式如何、绩效怎样，豪强们是靠军队（南美）还是靠政党（南亚）进行自己的游戏，有一点是共同的，这便是豪强具有强烈的排外心理。任何非世家子弟要想栖身政坛，都会遭到无情的排斥和打击。不是因为狭隘，这本来就是豪强制度能够存在下去的最重要条件之一。

　　穆沙拉夫就是这样一个非世家子弟，一个典型的平民英雄，因而也就是巴基斯坦所有豪强的公敌。如果穆沙拉夫有更长的执政时间、更多的家族人员、更大的政治野心，或许他能够打造出一个新的政治豪强家族和其他家族角力。然而，这位曾经的突击队员却不得不将执政的大部分时间花在一场在国内不得人心但又无法逃避的反恐战争上，他的家族也实在是人丁不旺，即使穆沙拉夫愿意大兴裙带之风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更何况他从来没有这种意愿。

　　实际上，自2002年穆沙拉夫寻求原本属于谢里夫阵营的舒贾特家族的支持，组建穆斯林联盟（领袖派）的时候，2008年这个夏天发生的一切便已经注定———一个平民领袖在“民主”制度下要想推行自己的路线，只能寻求政党的支持，而所有的巴基斯坦政党都是某个家族的私货。为了摧垮这个国家的豪强体制，穆沙拉夫不得不依靠并非心甘情愿与其共进退的政治豪强。这样的一场战斗结果如何，是不需做过多假设的。

　　作为个人，不能说穆沙拉夫不成功，至少不能说他不曾成功。但在国家层面，在穆沙拉夫的9年之后，巴基斯坦10年一发作的“民主病”卷土重来，国家又一次落入豪强的手中，也不能说他不失败。

　　只不过穆沙拉夫没有必要为“失败”而太过遗憾。毕竟，他还是留下了一点点东西———废除了《胡杜德法案》，改造了俾路支和西北边省一些地方的部族世袭体制，至少是象征性地提高了妇女地位。在国内政治社会转型上，穆沙拉夫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了。而对于他的目标———将巴基斯坦锻造成一个现代化的、世俗化的温和伊斯兰社会来说，这一切只是海滩上一串浅浅的脚印罢了。

　　据说，穆沙拉夫发表讲话的时候，一架来自沙特的飞机就停在将要被更名为贝·布托机场的伊斯兰堡国际机场上。就个人安危而言，去沙特，或许是最好的归宿，却肯定是最终的归宿。穆沙拉夫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不是谢里夫，没有庞大的家族产业和豪强势力，来为他东山再起提供基础。

　　凝视一个人转身离开的身影，总会让人感到些许孤独。穆沙拉夫给他自己和祖国留下的却绝不仅仅是疲惫的身影，更是一个阴晴难测的未来———还要多久才能再出一个平民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