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孟晖
看透纳的画展,有一种时间被按了快进键的异样感。他早期的代表作品壮烈着特拉法尔加海战中雄伟的、史诗英雄般 的冲天桅帆;盛期则悲怆着照明弹下的滑铁卢战场;到老画师挥洒晚年杰作《暴风雪——汽船驶离港口》时,恰值第一次鸦片 战争结束。从拿破仑上台到大清国落败,就在一个画家的半生中完成了么?对于中国人来说,真是世事如梦啊。
这一次泰特英国美术馆将透纳如此多的作品一起运来中国美术馆展出,其中包括这位风景大师的若干代表作品,对于 缺少机会了解不列颠绘画传统的中国观众来说,是杨花漫飞时节的一件赏心乐事。大师的才华就是有着与造化争功的神力,今 天,我们站在透纳的画前,会觉得火炮与蒸汽机时代的油画就该如此,会认为他的作品构成了欧洲油画史上如此完美与自然的 一环。然而,仔细想想就会发现,透纳其实本来有着生不逢时的危险。从文艺复兴以来,油画在几个世纪中构造起一个庄严、 和谐的古典世界,日升月落的天空下,古罗马的废墟肃穆静立,神话、圣经中的人物则在废墟前演绎着优美深刻的寓言故事— —上帝所赋予的光,照耀着上帝创造的时空。然而,对应着前现代社会的这一镜像世界,在资本主义、工业化、科学技术面前 ,很快就将雪融、蒸发。如果春耕秋作的田园都变成了烟囱林立的工厂,那田园的歌者还有什么可以吟唱?按照俗人的逻辑, 在一个工业化之后的、据说缺乏诗意的现代世界,诗人写不出诗,画家撂下画笔,那简直就是天经地义。
但是,泰纳却以独有的悟性觉察到,科学技术所产生的速度与力量,所创造的火、烟、汽雾,恰恰提供了前所未有的 视觉奇观。于是,《滑铁卢战场》一画中,在战场上寻找亲人尸体的女性身影,不再是披沐着慈悲的月光,而是被突然爆燃在 夜空中的照明弹所映亮。透纳不仅着迷于被现代科技所惊扰、所颠覆的世界,更通过描绘暴风骤雨对人类征战、出航、建造等 等活动的围剿,展示人类的雄心与大自然冲突碰撞时的史诗性与悲剧感,这一点在《暴风雪——汽船驶离港口》一画中有着最 闪光的演绎。在那仿佛旋转动荡不止的画面上,他既不是在画具体的船,也不是在画具体的风雪潮浪,而是在展示世界这艘航 船驶入现代时段之后所具有的速度、力度与强度,所具有的不安、激情与狂暴。通过自己一生的绘画历程,透纳告诉继来的世 世代代,那个朝晖夕阴的古典之乡如何被蒸汽机的烟雾侵蚀消解,片羽不存。以一支画笔,这位风景的歌者向万众发出先知的 告诫:“欢迎来到现代世界。”
有意思的是,就在看过透纳的画展之后,我又躬逢其盛地观赏到展示中国当代油画家作品的《灿烂中国·2009— —中国收藏家/艺术家对话展》。中国油画家不消说是很有成就的,不过,显得遗憾的是,仿佛他们全体都固执地停留在前现 代社会的质感世界里,笔底只有丝绸、毛皮、木头、砂石之类,在没有具体光源的暧昧光线下显出明暗凹凸。似乎,在中国走 向现代的过程中,文艺家一致地把质疑现代化对传统社会的破坏、把怀旧与怀乡当做自己的天然使命。然而,早在鸦片战争之 前,透纳就已经证明,艺术家面对现代化进程,也还有着另外的选择。他把蒸汽时代的新鲜质感与视觉效果引入绘画,不仅将 油画中的风景画这一画种带离沉滞、虚幻的古典世界,同时还让它摆脱了农村生活场景的乡土气,获得了全新的品质。
也许,生活在大英帝国的上升时期,是透纳最大的幸运,他笔下的壮阔激情,无疑是那个时代英国人慷慨奋进、绝不 退缩的精神状态的一种共鸣现象。另一方面,他以敏感的心灵始终关注人与自然的矛盾,这就让画作跨越了国族与时代,能够 与一切的心灵对话。画展举办之际,正好迎来汶川地震一周年,这自然只是巧合,而非有意的安排。不过,对于去年的创痛记 忆犹新的中国观众,一旦站到《暴风雪:汉尼拔和他的军队穿越阿尔卑斯山》之前,甚至无需知道画中的历史内容,无需了解 那位迦太基名将在两千多年前的远征,只要看着画面中大自然骤然间对人类冷酷无情的景象,就一定会戚戚有所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