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轻视生命还是尊重死亡的权利?越来越多的文学影视作品,开始涉足关乎道德、人情与法律的“死亡话题”
文 本刊记者罗屿
最近,好莱坞决定把美国著名“死亡医生”杰克-凯沃尔基安的故事搬上大银幕。杰克并不是凶杀犯,他只是大张旗鼓地支持安乐死,并于1990年至1998年间,协助130余位患者自杀,从而得到“死亡医生”的绰号。
杰克第一次执行“死亡任务”是在1990年,帮助妇女珍妮特?阿德金自杀。在此之前,杰克的“死亡咨询”业务,已红红火火地开展了三年。他在当地的报纸上打出广告:“本人为生物伦理学及死亡方式学医师,擅长提供死亡建议,愿为疾病晚期患者选择有尊严的逝去提供帮助。”另外,杰克还发明了一台“慈悯机”,即世界上首台自杀专用机。
1990年6月,珍妮特?阿德金找到杰克医生寻求帮助时,54岁的她正经受老年痴呆症的折磨。当时会面的录像显示,杰克对珍妮特进行了询问,而她不时显示出困惑的表情。
医学专家后来分析说,珍妮特的困惑反映出,她并不具备自主决定能力,更别说是有关自己生死问题的重大决定。然而,在会面后的第3天,杰克还是在自家的旅行车里,对珍妮特实施了安乐死。
从此后,杰克的“协助自杀”行为,一发不可收。而美国检察部门也盯上了这位“死亡医生”,曾4次以谋杀罪对他提起诉讼,但都因证据不足而被法庭驳回。1998年9月,检察官们终于等到机会——在对一位名叫托马斯?尤的病人实施安乐死时,杰克竟将整个过程进行了录像,并送给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王牌新闻节目《60分钟》播出。2200万看到此节目的美国观众瞠目结舌,杰克也因此事最终被判二级谋杀罪入狱,2007年才获得假释出狱。
“死亡医生事件”如导火索,十几年里,引发了美国乃至全世界对“安乐死是否应合法化”的激烈争论。即便在杰克入狱后,有人爆出,他“协助自杀”的病人中,有许多并非处于无可救药的重病晚期,一些人甚至没有生理上的疾病。这些人之所以去寻求安乐死,主要是因为心理问题,比如抑郁症。
选择死亡的权利
就在好莱坞决定拍摄 “死亡医生”不久,英国皇家检控署在今年8月向外透露,近期要出台一份关于“协助自杀” 的临时指导文件,对“在何种情况下,协助他人自杀可不受指控”作出详细规定。
英国法律素来反对“协助自杀”。如今忽然有所缓和,这多少要和刚刚发生的“黛比?普尔迪事件”有关。
现年46岁的英国妇女黛比?普尔迪,于1995年被确诊患有多发性硬化症,这种病让她逐渐丧失运动功能、感觉功能甚至排泄功能。黛比不想继续这种没有尊严的生活,她想选择安乐死。由于安乐死在英国不合法,为避免丈夫和亲人因帮助自己而遭起诉,黛比向英国法院提出就“协助自杀”重新进行司法解释的要求。
今年7月30日,黛比接到了盼望已久的裁决,英国上议院决定,“可以接受”黛比家人协助她自杀的行为。黛比欣喜若狂,她称这项裁决把“生命的权利”交还给了她。
事后,黛比对采访她的媒体坦言,如果诉讼失败,为不拖累家人,她将学习那些 “寻死”的前辈,独自去瑞士结束生命。目前,在全球范围内,仅瑞士、荷兰、美国的俄勒冈州和华盛顿州等少数几个国家和地区允许“协助自杀”。
而瑞士对“协助自杀”更是宽容,申请人无需拥有瑞士国籍而只需在瑞士就医。另外,瑞士还设有“尊严”、“解脱 ”等专门“协助自杀”的机构。截至今年7月,在“尊严”接受自杀服务的英国人就有115人。其中,有两个最为轰动的“ 协助自杀”事件。其一,是英国著名指挥家爱德华?唐斯和妻子琼?唐斯的“共赴死亡”事件。
由于妻子琼患上绝症,“几乎失明、失聪”的爱德华不愿独活。于是,夫妻俩一起赴瑞士,于今年7月10日以安乐死的方式离开人世。二人在留给亲人的声明中说:“不想再因严重健康问题而挣扎。在共度54年幸福时光后,我们选择在平静中,有尊严地携手离去。”
另一起“协助自杀”事件,是患有运动神经元疾病的大学教授克雷格?尤尔特,将自己在英国家中做准备、前往瑞士接受安乐死的全过程,委托著名纪录片导演约翰?扎利斯基进行跟踪拍摄。这部名为《死亡权利》的影片,于去年12月9日在英国天空电视台播出。
影片最后,59岁的尤尔特对着镜头平静说出了他选择安乐死的原因——“我热爱生活,更没有厌倦生命。只是,疾病的折磨,让我的身体已沦为没有灵魂的躯壳。”之后,尤尔特转向相濡以沫37载的妻子玛丽,说道:“亲爱的,我是多么爱你。”玛丽则微笑着回应:“一路平安。我们会再见。”随后,尤尔特用牙齿按下关闭呼吸器的按钮,喝下致命药剂,在他自己选择的贝多芬《第九交响乐》乐曲中安然逝去。
尊重死,就是尊重生命
如今,关于安乐死、“协助自杀”的讨论,已不局限在社会领域,很多文学影视作品,也开始涉足这个集道德、人情、法律于一身的“生死话题”。2005年,获第77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西班牙影片《深海长眠》便是如此。
影片取自真实事件,男主人公雷蒙26岁时因一次意外事故导致四肢瘫痪,只有头可以微微转动。雷蒙在病床上煎熬二十余年,于1993年展开诉讼,要求西班牙政府准许他由别人“协助自杀”,但以败诉告终。
1996年,雷蒙出版自传《地狱来信》,诉说了他的经历和感受。最终,1998年1月雷蒙在未能证实身份的人协助下服毒自杀。西班牙警方随即以“协助自杀”罪,逮捕了雷蒙22岁的女友。但之后的一周,雷蒙所居住的小镇,几乎所有居民约3000人陆续“自首”,承认协助雷蒙自杀。这件事当时轰动全球,7年后,被拍摄过《小岛惊魂》的导演亚利桑德罗?阿曼巴搬上大银幕。
片中的雷蒙,并非是个郁郁寡欢之人,他始终活得积极热情。甚至,在饱受疾病折磨,生命尊严受到践踏,生命意义逐步丧失后,雷蒙仍为自己能够“堂堂正正”地离世奋勇抗争。或许,正是因为珍爱理想与灵魂,雷蒙才会选择结束现实的肉体生命。他在影片中这样表述:“对我来说尊严的活着是不可能的,但我至少可以尊严的死去。”
几年后,获得第81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日本影片《入殓师》虽不像《深海长眠》涉及安乐死、“协助自杀”,但同样也探讨了死亡议题。入殓师,即殡仪工作者。日本的入殓师有一套完整的工作程序,用酒精替遗体清洁、更衣、化妆、纳棺等。在入殓师的精心处理下,遗体变得祥和自然。
电影中,身为入殓师的男主角借由工作,“认识”了因性别错位而自杀的少年、因堕胎而身亡的少女、在破屋中孤独死去的老妇人。各种死亡形态接踵而来。男主角也在一次次帮人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后,体会到生命本应有的充盈、豁然。
尊重死,就是尊重生命,大概是《深海长眠》和《入殓师》最相近的精神内涵与生死观。也是很多人主张有尊严的死去、支持“协助自杀”的原因。然而,立法者对“协助自杀”最大的顾忌,很大程度也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因为,近些年有太多像杰克?凯沃尔基安一样,喜欢替天行道、扮演上帝的“死亡医生”出现。
几年前,英国就逮捕了一个“死亡医生”希普曼,这位大夫几十年来在英国中部小城给单身瘫痪在家的年迈老太太看病,看得不耐烦,就干脆给她们开过量药物,一了百了。他做“杀手”多年,从未有人怀疑,直到她伪造了一个死者的遗嘱,说死亡财产全部归他,引起家属警觉,才东窗事发。
1994年,荷兰也发生了一起类似的医生杀人事件。一个50多岁的中年妇女,突遭生活变故,两个爱子先后去世。她觉得人生再无意义,找到了心理医生夏波,在讨论两个月后,夏波同意“协助自杀”。事发后,很多人对夏波进行讨伐,觉得妇女所受的心灵创伤,只要医生有耐心,“复原”的可能性完全存在。而夏波却痛痛快快地把她送上黄泉路。
有时,不光是那些“扮演上帝者”会轻视生命,有些求死者,其死亡初衷也不是为了寻求尊严。英国作家斯蒂文森就曾在其代表作《新天方夜谭》中描写了伦敦“自杀俱乐部”中,一群厌世者的寻死游戏——每晚聚会,打牌得到草花A的人,第二天拂晓前必须杀死分到黑桃A的人。书中主人公很不幸分到黑桃A。他本是好奇而来,生死关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只是玩玩,并没做好死的准备,只是后悔太晚了。
多年后,“自杀俱乐部”中的死亡游戏,竟上演现实版。一位德国主妇,有天忽然失踪,多日后,尸体在荒野草丛被发现。警察之后调查出,该女士一年多来一直与远方某男人网上通信,讨论犯罪小说中常见的奸杀案,臆想其中的“快感”。最后,两人约好某晚在某公路旁具体实践,玩到断气才痛快。
或许,那些怀疑、反对“协助自杀”的人,害怕的,正是这些“轻视生命”,或是偶尔丧失斗志便想逃避责任,一死了之的人。如果对生命时刻保持敬畏,无论选择生或死,皆可坦然。生,可如夏花般灿烂;死,亦如秋叶般静美。
立法者对“协助自杀”最大的顾忌,很大程度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因为,有太多喜欢替天行道、扮演上帝的“死亡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