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景平

　　当导演分不清电影与生活的时候，他的电影可能拥有生活般真实的华丽与幽暗；但是，当演员分不清电影与法律的时 候，他的生活注定要受到冷酷的裁判。

　　法律如果是一部电影，最伟大的导演也无法改变他的结局。

　　9月20日，英国伦敦。

　　一间悠长晦暗的巷道里，从一个黑魆魆的枪口里飞出一颗致命的子弹，在空中翻滚出绮丽的轨迹后，瞬间消失在一间 屋子的无比黑暗里。

　　枪响，人倒。

　　谁的枪响，谁倒，不知道。

　　因为这只不过是电影《枪手》外景拍摄的最后一个镜头。

　　《枪手》导演波兰斯基，77岁，有着史上最伟大黑暗电影大师称谓，作品《苔丝》、《苦月亮》、《战地琴人》名 满天下。

　　波兰斯基接到了2009苏黎世电影节的邀请，一周之后他将在这一届电影节上获颁“终身成就奖”。

　　9月27日，瑞士国际机场。

　　波兰斯基按时来了，但他没有领到这一原属于他的奖项——他甚至没有能够走出瑞士机场——瑞士警方在机场扣留了 他，并随即启动了与美国的引渡机制。

　　显然，这位导演的“终身成就”注定脱不开赖以成名的黑暗的魔法。

　　32年前，1977年3月，美国洛杉矶。

　　著名导演波兰斯基因与一名十三岁的未成年女子发生性关系被捕，洛杉矶地方检察官指控其涉嫌强奸等五项重罪。1 978年，波兰斯基与地方检察官达成辩诉交易，波兰斯基在辩诉交易中认罪，并获得保释。

　　随后，波兰斯基弃保潜逃至法国巴黎。

　　1980年，波兰斯基获得波兰国籍，作为前东欧国家，波兰对美国的判决嗤之以鼻；1983年，波兰斯基获得法 国国籍，作为西方盟友，美国与法国签有双边引渡条约，但令人吃惊的是，这款引渡条约恰恰没有涵盖强奸罪。

　　之后30年里，美国多次企图从第三国引渡波兰斯基，均未果。

　　全球缉拿

　　不管是波兰斯基在加入法国国籍之前潜心研究过这款引渡条约还是法国人在这件事上不过是借此条约来忽悠美国人， 总之，拥有波兰和法国双重国籍的波兰斯基在之后的三十年里始终游离于美国的法律判决之外，在电影圈里混得是如鱼得水， 酣畅淋漓。

　　终于，忍无可忍美国人选择在瑞士下手。

　　2005年，美国司法部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对波兰斯基发出红色通缉令，在全球范围内缉拿波兰斯基。

　　瑞士联邦政府的司法官员说，2009年9月27日，他们在波兰斯基抵达瑞士之前接到了美国方面发来的拘捕令。

　　人是抓到了，但引渡依然是横亘在双方中间的一个问题：根据瑞士与美国签订的双边引渡条约，美国必须在六十天内 向瑞士提出引渡波兰斯基的正式请求，但波兰斯基同时有权就引渡问题向瑞士法院提起申诉。

　　美国司法界人士透露，如果波兰斯基抗拒引渡，引渡程序将会耗上好几年。

　　9月30日，波兰斯基通过律师发表正式声明，拒绝被引渡回美国受审。

　　律师哈维在接受法国《费加罗报》的采访时说：“我们要求瑞士当局释放波兰斯基，波兰斯基其实经常去瑞士，甚至 在阿尔卑斯山山麓的滑雪村还有一栋小木屋。”

　　同日，哈维向瑞士当局提出保释申请。

　　在获知波兰斯基在瑞士被捕的消息后，洛杉矶一名地方检察官说：“在此之前，波兰斯基受到非常非常宽大的判决， 这在现行的法律下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我们会注意，就审判而言，法庭将会做些什么，双方是否会有和解协议。”

　　参加电影节的各国电影人认为，在这件事情上，瑞士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枪手”的角色。

　　9月29日，苏黎世电影节的评审都戴上了写着“释放波兰斯基”的红色臂章。

　　9月30日，苏黎世电影节的组委会在自己的官网上发表了声明，表达了组织者们对于波兰斯基的被捕感到“震惊和 耻辱”，并将电影节上“对波兰斯基的致敬”这一环节暂停。

　　“我们对于抓捕波兰斯基的计划一无所知。”电影节主席卡尔·斯伯里告诉前来参加对波兰斯基致敬活动的650余 名影迷说。

　　大批抗议者聚集在影院周围，手举“释放波兰斯基”以及“逮捕波兰斯基对于瑞士文化是一种耻辱”的标语。

　　法国文化部长弗雷德里克·密特朗听说波兰斯基被捕的消息后“大吃一惊”，弗雷德里克认为“波兰斯基是法国的骄 傲与荣耀”，并同时指责波兰斯基的被捕是美国方面设置的陷阱。

　　法国总统萨科齐已经关注此事，希望此事能够得到妥善解决，同时希望警方能允许波兰斯基回家。

　　波兰斯基也希望自己能尽快回家，因为他的最新作品《枪手》还没有完成最后的剪辑。

　　据该片的编剧哈里斯介绍，这是一部政治惊悚片，讲述的是英国前首相与一名枪手的故事。

　　主人公被指与英国前首相托尼·布莱尔有着惊人的相似，其政治意向和影片背景成为影迷关注的焦点。

　　哈里斯还说，对于《枪手》的剪辑，波兰斯基现在正在牢房里发号施令，并对影片的配乐部分予以指导。

　　“如果到影片上映那天导演还在监狱里的话，那将是个噩梦。”哈里斯最后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表达。

　　《苔丝》：现在说，晚了

　　麦田。

　　土黄色麦穗。

　　身材丰满身着白衣白裙的处女们像一粒粒不为人知的草叶上的露珠那样美好而容易消逝。

　　她们在19世纪英国乡村的空气里飞奔，与她们一起飞扬的还有乐观和脆弱，幽默和血腥。

　　出身贫苦家庭的英国15岁乡村少女苔丝被少主人强暴，生下一子，孩子数周后因病夭折。她带着悲伤之情到一无人 知其身世的小农庄工作，后来阴差阳错地嫁给牧师之子克莱尔。

　　克莱尔在他新婚第三天离开了妻子苔丝，因为苔丝向他坦白——她曾被人侮辱过，还生下过一个孩子。

　　当侮辱她的那个地主阿历克再次接近孤独的苔丝，说可以出钱帮助苔丝的家人以求赎罪的时候，苔丝拒绝了。

　　苔丝给克莱尔写信，一封又一封，但没有得到回应。

　　最后苔丝死了，在自己爱的人面前，被绞死了。

　　因为她杀死了给她孩子和磨难的男人。

　　电影充满悲凉的宿命，这种宿命充溢着电影的每一个元素，无论演员还是故事。

　　电影获得第53届(1980年度)奥斯卡奖最佳影片奖提名，获得了最佳摄影、最佳艺术指导、最佳服装设计三项 金像奖。

　　女主演娜塔莎·金斯基表现出色，将苔丝之幽怨与执着刻画得入木三分。也可以说，是波兰斯基，让15岁的娜塔莎 一夜成名。

　　15岁的娜塔莎，此时正是导演波兰斯基的同居情人。

　　作为成年男性的波兰斯基，与13岁少女萨曼塔发生性关系是事实。

　　1977年3月，波兰斯基在好友、影星杰克·尼科尔森家为萨曼塔拍摄一本时尚杂志需要的裸体照片。在给萨曼塔 服用香槟酒和药物后，波兰斯基给萨曼塔拍摄了许多裸体照。随后，在一个浴盆中，波兰斯基与萨曼塔发生了性关系。尽管当 时萨曼塔极力抵抗，并且要求波兰斯基送她回家。

　　萨曼塔在证词中说：“我们喝了一些香槟，然后拍摄了一组照片。但到快拍完时，我意识到他似乎还有其他目的，我 知道自己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2003年萨曼塔在接受HBO(美国家庭影院频道)记者采访中说，她曾努力抵抗波兰斯基将她抱上床。她说：“ 当时我们单独在一起，我不知道如果我吵闹会发生什么事。因此我只能在抵抗了一会儿后放弃了，我猜完事后我就能回家。”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副教授、国际比较法博士李靓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提到了女性的法定承诺年龄，对于这一点，世界各 国相关制度大同小异且核心一致：只要被害人未达法定承诺年龄，则法律推定为没有自由表达意志的能力，男性一旦与其发生 性行为，即构成强奸罪。

　　李靓强调，这种强奸罪区别于普通强奸罪，比普通强奸罪有着更严格的强制性，即是只要发生，即构成，被称之为“ 法定强奸罪”或“强奸幼女罪”，唯一例外的情况是除非男方也未成年，否则要脱罪几无他法。

　　与他国不同，美国实行联邦法，刑法多由各州自行立法，据李靓介绍，美国各州法定承诺年龄自12岁至18岁不一 而足，以加州为代表的多数各州则为14岁，本案发生地洛杉矶属加州管辖，适用加州刑法。

　　波兰斯基后来辩解说，萨曼塔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发育极好，从外貌上几乎无法判断其尚未成年，所以自己没有犯罪 意图，缺少构成强奸罪的要件云云。对于这一点，李靓解释，法定强奸罪属于绝对责任罪，事实错误不能作为免罪辩护，因为 绝对责任罪的成立，法律并不要求行为人具备犯罪心理，波兰斯基对于事实情况的判断发生任何错误(包括他可能在心底认为 萨曼塔已经18岁了)，对司法定罪均不产生影响，当然在量刑上会予以考量。

　　电影《苔丝》中，苔丝在接受绞刑的时候，她深爱的克莱尔来了，他表示忏悔来了，苔丝说：晚了。

　　导演波兰斯基在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发生关系后说，我当时不知道她还不到13岁，法律说，这时候说，晚了。

　　《苦月亮》：有些事，无法原谅

　　波兰斯基另一部为人熟知的电影是《苦月亮》，该剧剧情简单，但形式结构变态：已为残疾人的奥斯卡对同船人奈杰 尔——这个同妻子庆祝7年结婚纪念却对奥斯卡妻子咪咪着迷的陌生男人，讲述起自己同咪咪的绵长情史。奥咪两人相识之初 ，干柴烈火，但奥对咪咪的感情很快陨灭，企图抛弃，而咪咪却“一颗红心向太阳”，无论奥如何对自己百般挑剔，甚至玩女 人，她都对奥始终如一地爱恋着。无奈，奥以无耻手段赶走了咪咪(将其送上飞机)，自以为解脱的奥斯卡放荡之余遭遇车祸 ，病床上的他重见咪咪，并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了代价。咪咪在将他弄残之后，又利用照顾他的机会对其报复折磨，不管奥斯卡 如何哀求，咪咪流出的只有冰冷的眼泪，最后二人双双葬身枪下。

　　爱情，这综合来自生理心理的奇怪现象，对于咪咪来说，不过是飞机窗口的一弯残月，钩住她刻骨铭心的痛。

　　这月亮是苦的。

　　而当镜头切换至甲板上时，似乎给了观众一些呼吸空间，海的广阔和蔚蓝，印度小女孩的红的衣服，令人看见生命与 爱情的自由地。

　　月亮大多的时候是残缺的。

　　残缺的月亮很美，残缺的月亮很苦，你到底要与不要？

　　《芝加哥太阳报》评论《苦月亮》时说：这是波兰斯基最伟大的电影之一，人类爱情的可怕一面被残酷地直接呈现了 出来。

　　20世纪80年代，萨曼塔离开洛杉矶到了夏威夷，在那里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们有3个孩子。可是，美国司法部 不断追捕波兰斯基，将萨曼塔不断拖入到公众视线中，尽管她请求放弃这起诉讼：“我很久以前就恢复了，我不准备承受更多 糟糕的感觉，也不希望这些事情进一步破坏我的生活，重新揭开我的伤疤。”

　　2009年1月，萨曼塔在洛杉矶发表正式声明，宣布撤销对波兰斯基的指控，萨曼塔对洛杉矶检方泄露她以前的证 词感到愤怒。她说：“它们可能是真的，但继续公布这些细节不仅对我造成了伤害，对我的丈夫、3个孩子和我的母亲，都造 成了困扰。现在，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法国媒体则认为，波兰斯基强奸幼女案可能是一起阴谋，因为萨曼塔的母亲苏珊·盖丽一直希望女儿成为影星，于是 将萨曼塔推入了波兰斯基的怀抱。

　　令人惊讶的是，当获知波兰斯基在瑞士被捕的消息之后，萨曼塔表示，她甚至愿意为波兰斯基的辩护提供一些帮助。

　　无论是此是彼，萨曼塔原谅了波兰斯基已是不争之事实，于是，为波兰斯基辩护的另外一大理由则是被害人的宽恕， 对此，李靓认为，从法律角度上看，事后被害人表示宽恕与和解愿望，除个别例外，通常无法成为犯罪嫌疑人合法辩护的根据 ，最多作为减轻量刑的考量而无关定性：“宽恕也是以犯罪为前提，且刑事诉讼是国家行为，不容以个人私了回避国家公诉， 尤其是本案涉及未成年少女，性质严重，料难如愿。”

　　1992年，波兰斯基拍摄著名的情色电影《苦月亮》，片中女演员伊玛丽·西格纳成为他现任妻子，并为他生下两 个孩子。而伊玛丽在电影《苦月亮》中扮演的咪咪则至死不肯原谅自己深爱的奥斯卡，“毋宁死”，不肯谅。

　　萨曼塔或许已真谅解了波兰斯基，但有些事，即便你谅解了，也于事无补。

　　李靓告诉记者，其实在司法机关采取强制措施以后，逃避侦查或审判的，不受追诉期限的限制。波兰斯基早已在当年 的控辩交易中认罪，事后弃保潜逃，诉讼时效中断，洛杉矶方面今日要求引渡，并无诉讼时效方面的疑问，其理甚明。

　　不仅如此，波兰斯基弃保潜逃，跟32年前的5桩罪状相比，此时已经加了一桩。

　　电影：阴影与亮光

　　波兰斯基曾经说“我喜欢电影中的阴影，但生命中的阴影则不然”，我们不能说他一语成谶，在很多的时候，这位伟 大的导演已经分不清这些阴影究竟是来源于生活还是来源于电影了。

　　对此，美国《纽约时报》发表社论痛斥欧美文化精英的傲慢。倒是有美国法学教授表示，勿论对波兰斯基的引渡如何 艰难和漫长，波兰斯基最终必将被引渡回美国，波兰斯基将精力用在如何避免引渡上不如想想回到美国之后如何重开辩诉交易 ，这才是波兰斯基免受牢狱之苦之不二法门。

　　作为一个具有高超驾驭影片能力的艺术家，波兰斯基参与了许多影片的编剧工作，他的作品大多体现了他独特的世界 观、人生观。他对黑暗人性的深刻洞察，使他的影片大多涉及暴力、死亡和孤独，恐怖、悬念片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因此成为 了电影史上的“黑色大师”、“罪恶大师”。

　　在电影界，波兰斯基是当之无愧的大师，但当感性的冲动与理性的冷静纠缠不清的时候，我们不因他的电影而影响到 对其法律裁判，那才恰恰是我们看见了其才华绝伦却又幽暗无比的电影中一丝善良的光芒。

　　最黑的暗，一定有最亮的光。

　　电影如此，法律亦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