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与足球政治
文_沈旭晖
南非世界杯期间,球迷焦点自然是传统劲旅在球场上的表现,其实足球世界和第三世界的政治关系千丝万缕,不少球星都有我们难以想象的政治潜能。不妨以喀麦隆、巴拉圭和利比里亚这三国的球星作为案例。
喀麦隆名宿米拿当上
“国家调解员”
在这届世界杯,占有主场之利的非洲球队有一队最被看好,就是非洲传统劲旅“非洲雄狮”喀麦隆。相信球迷依然对最著名的喀麦隆名宿米拿记忆犹新,他成名于1990年世界杯,以38岁高龄为喀麦隆在揭幕战上击败上届冠军阿根廷、奇迹般杀入八强立下汗马功劳,过程中他是射入4球的后备杀手。4年后美国世界杯,米拿以42岁的耆英年龄又入一球,成为非洲足球殿堂级人物。
但一般球迷不知道的是,米拿已晋身政治国宝。事实上,非洲球星退休后涉足政坛已成风气。他们既有国际知名度,又符合平民英雄形象,其丰厚身家让人相信无须贪污,往往比传统政客得民望。米拿虽然屡次被国民提名议员、得到足以当选的票数,却拒绝就任。无论是为球队拖欠奖金解释还是宣传国策,喀麦隆政府都想到米拿,令他成了总统正式委任的“巡回大使”。有见及此,联合国亦委任米拿为反艾滋病大使。逐渐地,他成为全非洲的骄傲,获评为“非洲50年最伟大球员”。他也懂得说“踢球不单是为球队、为国家,而是为全非”一类泛非主义语言。
米拿虽然不时高调抨击“足总”和劳役非洲球员的“足球黑奴现象”,但也懂得和建制维持和谐。数年前,喀麦隆总统比耶竞选连任,西方把他描绘成独裁者,反对派大举批评他侵犯人权,米拿却联同百多名各界领袖联署支持总统连任。又如国际足协会长竞选时,米拿出人意表地支持欧洲人白礼达而放弃同胞候选人,粉碎了无数非洲人心。两件事据说都是友情,比耶尤其是米拿迷,曾亲自干预国家队行政,目的就是把原已退休的米拿重召。
米拿“政绩”之一,是调解喀麦隆最敏感的英语区独立问题,这是喀麦隆由英、法两国殖民地合并的历史问题。数年前,他代表总统访问搞独立的西北省,成了首位访问英语区的法语总统特使,得到盛大欢迎。访问中,他曾两次失约来测试英语区对国家的态度,英语区领导人卖他面子毫无不满,强调同一屋檐下,令法语区放下心头大石。米拿式政治有专门名词形容,名叫“调解主义”,原创自喀麦隆邻国加蓬前总统邦哥,简单来说就是非洲有其洲情,不能照搬西方三权分立那套,应通过独立的“调解员”解决各种问题。说不定靠这一洲情,米拿还能再上层楼。
利比里亚世界足球先生韦亚几乎当选总统
喀麦隆米拿的案例,令人想起同属西非的小国利比里亚。这国家虽然从未打入世界杯决赛周,却极难得地出产了一名来自非洲的三料“世界足球先生”韦亚(George Weah),他在数年前利比里亚内战结束后的总统大选中,一度以大热门姿态进入最后二强阶段,虽然最终落选,但已成了非洲球星从政的一大鼓舞。
为什么韦亚在毫无政治经验的前提下,一度被捧成总统候选人?利比里亚这个非洲小国今日无足轻重,但它却是非洲首个共和国,在人类历史上曾占有特殊地位。它并非在20世纪从英法获得独立,而是早在1847年建国,立国阶级来自美国殖民计划。计划由“美国殖民公司”设计,将获得自由的美国黑奴送回西非建立国家,是为美国第一个卫星国。建立利比里亚的黑人自称“利比里亚—美利加人”,希望将新国家变成非洲美国,以美式英语为母语,仿效美国宪法实行民选总统制,信奉基督教,一直获华盛顿资助。他们最早的野心甚至包括统治整个西非,直到英法殖民主义者出现才退回边界。但这群精英与本土黑人格格不入,人口只占全国5%,成为实际上的殖民者,建立的制度只能直接运作于首都蒙罗维亚,乡郊国民唯有不断学习精英文化,才可得到社会地位的提升。由1847至1980年,所有利比里亚总统都来自“利比里亚—美利加人”,终于酿成土著多伊上校政变,推翻非洲第一共和国。
多伊上校的政变原来广受基层欢迎,而且他一面倒亲美,政权起始并不失礼。但多伊政权的失败,在于他一下子废除行之有效百多年的精英政治结构,而找不到解决社会隔阂问题的替补方案。当然,旧式精英政治常沦为“裙带资本主义”,造成贪污和贫富悬殊,但新政府更糟,因它一方面甚至不能将贪污建立成制度,另一方面又找不到民主和“多数人的暴政”之间的平衡,令利比里亚人不知怎样才算是社会阶梯,是为典型的转型期阵痛。继而当权的独裁总统泰勒又是残杀成性,他们的案例,可被解读为非洲“反精英主义”的破产。
生长于贫民区的韦亚深受贫民欢迎,不单是因为什么人民力量、明星效应,而是他代表一条“后精英”道路。这条路代表了当地人对西方设计的世界阶级观念的抗拒,但又承认出人头地必须融入西方设计的全球体系。韦亚的球技,象征了两者的结合。韦亚无疑有使命感,可以是一位称职的精神领袖,但他的个人成就,不可能建构一个更符合利比里亚国情的新阶级。正如菲律宾演员埃斯特拉达靠罗宾汉形象当选总统,当时民众期望这是菲佣和旧精英以外的第三道路,但他因为贪污,令仅有的浪漫化为乌有。贪污并非关键:除非韦亚能效法偶像南非总统曼德拉甘于当一个虚君,否则就算清廉似水,身旁也难免出现裙带分子,自我建构一个其实不存在的“后精英”阶层。结果,利比里亚选民选择了哈佛毕业的传统精英当总统,但韦亚的“后精英”潜能,已被非洲学者广泛注视。
巴拉圭名宿芝拉华特依然是贫民英雄
韦亚的案例,又让人想起来自南美巴拉圭的芝拉华特。巴拉圭连续多届打进世界杯,已是南美足球中坚力量,但在球场内外最具影响力的球星,依然是前队长、出击守门员芝拉华特(Jose Luis Chilavert)。他不但曾是世上最佳门将之一,还是罚球专家,在国际赛上入了56球,有娱乐性得来,又没有哥伦比亚门将希基达“半场助攻”或“蝎子救球”的癫狂,其形象被电脑游戏采用后,一直是价廉物美的“必买品”。芝拉华特退役晋身“名宿”行列后,对从政跃跃欲试,多次表示要竞选总统。
芝拉华特出生在阿根廷,却以巴拉圭为家,在这足球小国成为英雄,原来并不奇怪。他特别受低下阶层拥护,则和他的“敢言”有关。在他眼中,巴拉圭“足总”是贪污官僚,只懂得拿球员的拼搏去邀功;邻国经常打假球;记者都是窝囊废;议员都是寄生虫。2002年韩日世界杯期间,芝拉华特一度落选,后来他集合队友揭发某入选成员与总统属同一政党,全靠裙带关系入局,结果不但获重召,还令政府大为尴尬。巴拉圭球员在上届德国世界杯上待遇坎坷,因经费不足不能入住酒店,只能住在体育学校,甚至为了省钱不能上网和观看有线电视。在芝拉华特眼中,这自然又是一笔贪官污吏的账。
巴拉圭的民主比拉美邻国更脆弱,境况和好些非洲国家差不多,因为它不过在1992年才正式实施,各党派都有“文攻武卫”的能力。1999年,巴拉圭副总统阿加尼亚(Luis Maria Argana)遭暗杀,幕后黑手盛传是军事强人奥维多(Lino Oviedo),因为他安排的傀儡总统被弹劾,阿加尼亚则是头号政敌。芝拉华特一直批评强人,对有军方背景的足协从不买账,因而也受到死亡威胁,出国效力也有避祸的含义。
近年拉美左翼思潮复兴,以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为首的社会民主阵营席卷各国,一面高呼反美、一面建立福利社会,连阿根廷球王马拉多纳也是同路人。唯独巴拉圭未出现同类重量级政客,难道这是为芝拉华特铺路?退役前,芝拉华特已经在巴拉圭的穷乡僻壤自费办学,认为人民不能靠腐败政府,只能自力更生。1999年,巴拉圭主办美洲国家杯,芝拉华特拒绝参赛,批评这是“好大喜功”,认为政府应将兴建球场的钱用到医院和学校。这些口号,足以让他成为民粹英雄。
拉美民粹领袖都以反美为号召,芝拉华特也讨厌西方(他曾被法国判入狱),但他的“反帝”对象更为可望可即,那就是邻国巴西。历史上,巴拉圭曾是军事强国,虽然国土细小,但士兵英勇,有“南美普鲁士”之称。直到1865~1870年,巴西、阿根廷、乌拉圭三国联手和巴拉圭作战,巴拉圭战败,丧失过半国土,成年人口十死其七,那是可以和战国时代秦赵长平之战比拟的惨剧。2001年,两巴在世界杯外围赛对决,芝拉华特高调要求巴西“归还领土”,又以巴西后卫卡路士“侮辱巴拉圭”为由向他吐口水,虽然流于口号宣泄,但无疑大快该国愤青人心。
当然,芝拉华特和不少演技精湛的南美球星一样,都有多重形象。他曾伪造合约、向政党要求“站台费”,说退休读政治学又不见坐言起行,都令他失分不少。但在这类足球小国,民主化依然大量依靠个人魅力,第三世界球星得到了参政的捷径,只要懂得配合国情,是可以有一番作为的。本届世界杯过后,必然会出现一众有政治潜能的新星,特别是假如有一鸣惊人的非洲球员,他们占有地理之利,极可能成为泛非英雄。因此,我们观赏球赛时,不要忘记政治,说不定球员当中隐藏着不少未来国家领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