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中前行的彩虹国度
文_特约撰稿 付 莘 发自南非
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南非是真正的天涯海角,我也不例外。上飞机前我脑海中凌乱的南非印象包括:远!非洲最南端。有钱!最富裕的非洲国家,基础建设发达,矿产资源丰富。漂亮!碧海蓝天加非洲大草原,奇花异草里游走着珍禽异兽,连人的皮肤也是色彩各异,人称彩虹国度。当然,还有辛酸的血泪史。从荷兰人上岸,打完土著黑人打英国人。好容易闹完独立成立了共和国,又开始因为种族隔离政策和全世界对立,几十年下来最大的成就是出了几位反种族隔离的诺贝尔奖得主。
现在也够乱的!3个首都,11种官方语言,能完整唱出国歌的人都没有几个。人口不到5000万,却有300多万非法枪支和650多万艾滋病毒携带者。失业率近30%,平均每天50人死于枪击等恶性罪案。一个世界杯也搞得乱七八糟,开赛了高速路和公交系统还没完成,大批观众无法按时到场,头几场小组赛居然空座席连成片。这当口儿,现任总统祖马居然娶了第五个太太,保镖的离奇自杀熄灭了二太太的绯闻事件。对比一下我们的举国盛事2008奥运,怎么看都觉得这国家,不靠谱。
不要脱团,不要夜间外出
北京,香港,开普敦。16个小时的飞行跨越了两个半球,时差只有6个小时,季节却差了整整6个月。一出机场,劈面而来的是晴空下的六七级大风,干净透明的空气中,艳丽的彩虹的标志随处可见。下面的3天里我们充分领略到这片土地的绚烂多彩:Downtown现代化的高楼林立,街道整洁,宛如去到洛杉矶。郊区的小屋则风格迥异,充满历史感。科斯滕布什国家植物园(Kirstenbosch Botanic Gardens)中生长着超过9000种珍稀植物,好望角国家公园中无数野生动物在游人们的注视下过得优哉游哉,海滩上热情快乐的黑人小贩展示着千姿百态的手工艺品,购物中心里找到得世界各地名牌。桌山(Table Mountain)上至少遇到了超过10个国家的球迷,大家挥舞着不同的旗帜合影留念。我们眼中,开普敦堪称不同物种和文化和谐相处,繁荣共生的地球村样板。
然而在约翰内斯堡一下飞机,气氛就完全不同。接机的不光有当地陪同,还有一个戴墨镜的保镖。主城区是连成片的花园洋房,但家家户户的墙头都高耸电网。虽然种族隔离在法律上已经取消了多年,但心理的藩篱却依然让人们自觉自愿地自我隔离。我们吃饭的中餐馆门口也站着3个严阵以待的保镖。菜价颇是不菲,显然保镖的工资也要打进成本。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反复强调,不要脱团,不要夜间外出,于是大家取消了出门购物和去酒吧看球的计划。很明显,治安问题已经对当地的生活和商业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和开普敦七彩斑斓的自然风光之旅不同,约堡的游览则是略有晦涩的历史回顾之旅,而且同一段历史被不同族裔诠释得完全不同。第一天去70公里以外的行政首都比勒陀利亚(Pretoria),总统府是第一站。看不见警卫,黑人小贩摆摊设点,当地小孩追逐嬉闹,游人们指指点点,大家都自得其乐。导游介绍说这座总统府当年由英国人和布尔人(最早殖民南非的荷兰等白种人后裔)共同出资建造,门前两人拉一马的雕像代表着英国人将和布尔人携手一起驯服非洲这匹野马。再前面不远是白人总统赫尔佐克的雕像,据说他是南非种族隔离政策的始作俑者。1994年曼德拉总统当选后,这座府邸的主人就一直是黑人了,而这两座雕像却依然矗立。
下一站是气势恢宏的先民纪念馆,馆内四壁精美生动的浮雕主要记述最早到此的白人如何在非洲大陆开疆辟土。白人们自然被刻画得信守诺言且英勇无畏,黑人们则被描述为野蛮落后且毫无诚信。这里倒是没见到黑人来参观,但整个建筑被保存得很好。
第二天游览的民俗村则展现土著黑人们记忆中的历史。带我们游览的黑人穿着原始服饰,却操着一口俏皮的英语。他口中的历史则是当地黑人浴血奋战、誓死保卫故土家园,然而最终输给了武器先进、阴险狡猾的入侵白人。晚上在民俗村的餐厅里,我们一行人嚼着当地的鳄鱼、羚羊、斑马烧烤,神侃历史是如何像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好在南非会让两家的小姑娘都有表演的舞台,谁家的更真实或更漂亮,任凭观者来判断。
历史不应回避更无法隐瞒,刻意的夸张和湮灭都无助于弥补已经发生的痛楚,反而会造成新的伤害。在那里的就应该让它自然地保留在那里,后来的一代代人自然会以新的眼光审视,得出自己的理解与智慧。
绕不开的种族问题
这几天的导游是个会说汉语的印尼姑娘艾米丽,她有时会说我们白人如何,他们黑人如何。看来种族身份仍然是人们相互辨识最重要的标示,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总是笑容可掬地对所有人说“打扰了,请,谢谢……”无论是黑人司机,白人保镖还是华人游客。闲聊时她也偶尔提起自己的故事。艾米丽生在南非,在1994年曼德拉上台时期,她母亲被黑人在自己家里枪杀,而凶手却一直没有找到。伤心之余,艾米丽离开了南非回到父母亲的祖国印尼,决心永不回来。但十几年后她还是回来了,因为要照顾年迈的父亲,“没办法,他老了,已经离不开南非了。”
唯一的一位黑人导游罗伯特在最后一天出现,带领我们游览索维托,一个离约堡20公里左右的大型黑人聚集区。这里既有上下两层带车库的洋楼,也有七八十平方米两房一厅没有卫生间的小平房,数量最可观的是看起来像个集装箱样的铁皮房。罗伯特絮絮叨叨地告诉我们,近20年来黑人的生活在慢慢变好。他父母的童年都是生活在铁皮房里,他出生后不久终于攒够了钱买了一座小平房。人口鼎盛的时候小平房里住过11人,他自己常年睡在厨房。他是他们家第一个找到导游这样体面工作的人。他没说什么时候自己会买一个洋楼,如果这是他的梦想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个国家已经有了270万黑人中产阶级,而且还在以每年30%的速度递增。
无论是索维托的穷人区还是富人区,我们都没有被允许下车。直到终点:曼德拉的故居。这是我们在南非见到的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游人如织的景点。大家都来到此地表达对这位黑人民权领袖的敬意。小小的房子虽比周围的邻居好点,但也堪称朴素。门口照例小贩林立,一拨拨杂耍卖艺的黑人载歌载舞,向人们展示着自己独特的艺术与文化,也换取最基本的生存和尊严。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个牌子,写着“纳尔逊·曼德拉 1993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我忽然想起,1993年的诺贝尔奖是由曼德拉和他的前任白人总统德克勒克共同获得。是白人总统德克勒克在任内解除戒严,推进南非共产党合法化,与非国大协商,释放曼德拉,废除了一系列旨在种族隔离的法律,直至将其送上总统的宝座。现在,76岁总统德克勒克的家门前会怎样呢?不知道。我们的行程上没有他。
说“不!”只是开始
看两场1/4决赛是本次旅行的压轴戏,最后一天晚上是去约堡市中心的埃利斯公园球场看球。大巴只能停在离球场有一定距离的小街边上,整团人要步行30分钟出入球场。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接触所谓危险区域,警察保安随处可见,严密的警戒下大家好奇地东张西望。很像典型的欧洲或者北美的城市Downtown,街道不宽,两侧的建筑老旧却不失当年的宏伟气势。很多楼宇明显已经弃用很久,墙面斑驳,门窗破损。一派萧条之气中能够隐约看到七八十年前的盛景。这些建筑大都完成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种族隔离政策造成的二元化社会结构为经济发展提供了廉价的劳动力和土地资源,世界其他区域的战争又提供了巨大的市场,再加上黄金潮,造就了南非GDP两位数增长的经济发展黄金50年。
然而这样畸形的繁荣终究不能持续。由于世界各国日趋严厉的经济制裁,和国内民权运动的不断加剧,到八九十年代南非的经济出现极大问题。1994年大选被视为南非黑人民权运动最终胜利的标志,然而平等未必带来繁荣,近十几年来南非的GDP增长一直徘徊在3%左右。不少南非人依然会提起那黄金50年,但也很少有人愿意回到过去,无论是白黑。
穿过黑暗的小街进入灯火辉煌的球场,就宛如穿过南非80年阴暗曲折的历史来到现实。一瞬间,我们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简单欢乐的海洋。开赛前,广告牌和大屏幕打出一句口号:“SAY NO TO RACISM! (向种族主义说不!)”立时引来全世界数万名球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掌声。然而,说“不!”也就仅仅比“不说”好了一点点,离“不做”甚至“不想”还很遥远。
对待异族的态度,实际上就是对待异己的态度。观察、辨析、分类、总结是人类思考最基本的模式,习惯性找差异划类别本无可厚非。承受丧母之痛的艾米丽是这样,住在厨房里的罗伯特也是这样。但在此之后,是尊重、欣赏乃至拥抱差异,还是敌视、排斥乃至消灭差异?是利用差异互相激发和创造,还是设立所谓的公平起点,让差异的主体们充分博弈,优胜劣汰?还是像纳粹一样恃强凌弱,以肉体毁灭的方式来消灭差异?历史已经告诉我们黑暗的一端可能有多黑暗,通往光明之路却仍然艰辛而漫长。你、我、艾米丽和罗伯特,都在这条路上。
(作者任职于中欧国际工商管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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