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西伍德 南非人权活动家
本刊记者 杨潇 发自北京
“当年我们为个体的尊严、为机会的均等、为人权的平等而斗争,但现在,HIV正在威胁我们当初为之奋斗的所有东西”
“如果FIFA(国际足联)是一个政府的话,那它就是全世界最腐败、最不民主、最差的政府,”马克·西伍德毫不吝惜最高级形容词的使用。他是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人权与艾滋病专家委员会的主席,也是南非最有名的人权活动家之一。
在世界杯开幕前,他们曾希望与FIFA合作,邀请足球明星在电视上鼓励民众使用安全套。南非是这个星球上受艾滋病困扰最严重的国家,尽管已经过了最恐怖的时期,现在仍有550万HIV感染者,在25岁至29岁的人群里,HIV感染率甚至高达37.9%。“不幸的是,FIFA对此不感兴趣,我们失去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18岁的时候,你真的不想坐牢
马克年轻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艾滋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1981年,美国首次向全世界报告了这种“与同性恋有关的免疫缺乏症”,而那时他正在为消除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从事志愿工作。
1976年,南非的学生走上街头抗议不平等的种族教育措施,由此开启了1980年代全面反抗种族隔离运动。马克是个白人,来自英格兰的父母家庭观念保守,对政治不感兴趣。彼时他们生活在博茨瓦纳,在这个相对自由的国度,马克得以接受来自南部邻国的各种资讯。1977年黑人领袖Steve Biko遇害,“这件事可以说是启蒙了我,让我开始关注政治,关注人权。”
1982年,马克来到南非工作,但很快就被警方盯上,他们请他去咖啡馆“喝茶”,用枪指着他的脑袋,“我很害怕,被迫离开了南非。在你只有18岁的时候,你真的不想坐牢。”
他去往牛津大学读文学,一度变得非常激进,热爱马克思与列宁,还加入了当时尚主张暴力革命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非国大)。从牛津毕业后马克继续为非国大工作,向南非本土输送政治文学作品,用以帮助人们组织起来反对政府。
在南非本土,1985年首次诊断出两名艾滋病病人,但要过上十来年,它才会成为社会的焦点。现在,结束种族隔离是时代的主题。1989年,非国大调整斗争策略,提出政治解决南非问题。这一年,马克重回南非,以学生的身份从事人权活动。
1990年,曼德拉获得释放,3年后,南非举行首次不分种族的大选,曼德拉当选总统,南非步入民主时代。马克也终于不必隐藏身份,加入了艾滋病法律项目(ALP),为HIV感染者和艾滋病患者提供法律援助。“那一年,我最好的朋友感染了HIV,正是他劝说我加入ALP的,”马克说,“在1994年的时候,HIV感染率还不高,但已经有人预言会有一场大的危机,我们想做的就是警告南非社会。但是大多数人并不相信,觉得我们在夸大其词。”
法律是可以信任的
1998年12月10日,国际人权日。一个15人的群体在开普敦圣乔治教堂的台阶上抗议,要求政府为艾滋病患者提供药物治疗,马克是其中之一。由于政府的疏忽,仅仅4年,这个国家的HIV感染率已经逼近10%,但人们显然还耻于承认它。马克的一个同事在社区里公布了自己感染HIV的事实,结果居然被人用石头砸死。当天,这15人成立了一个名叫治疗行动运动(TAC)的NGO。
“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参与过反对种族隔离的斗争,我们就是由此起步的。当年我们为个体的尊严、为机会的均等、为人权的平等而斗争,但现在,HIV正在威胁我们当初为之奋斗的所有东西。”马克说。
一开始南非政府喜欢TAC,以为它的成员多来自非国大,可以加以利用,结果发现它处处给政府施压,极力反对卫生部长推行的以甜菜根和大蒜来对抗艾滋病毒的所谓“传统疗法”,而主张国际通行的抗逆转录病毒治疗(ART),甚至还说什么“人权第一,非国大第二”,这自然引得政府极为不快。好在时代不同了,1997年后南非通过了新宪法,“它比总统更有力量,”马克举着一个破旧的小本,“我总是随身带着它,我不信教,但是它对我来说就像《圣经》一样,在南非,宪法可以限制政府,为公民社会提供帮助。”
从1999年开始,TAC参与了5次重要的宪法诉讼,“我们通过宪法诉讼,让南非人民更加懂得法律的应用,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明白法律是可以信任的,这样在你需要的时候,就会诉诸法律,而不是暴力或者其他。”但他们也不迷信法律,“我们不能说法律自己会解决问题。比如你说,把你们的权利交给律师,他们会替你们解决问题,那你只会使民众失去力量。”在每个判决的重要时刻,TAC都发动游行,组织民众在法院门前静坐,等候判决结果。“结果我们引起了越来越多的人的兴趣、关注乃至参与,法律程序和大众游行就这样结合起来,成为一场运动。”
马克不认为他们在干涉司法独立,“司法不能被政治影响,也不应屈从民意,但应该感受到民意,司法必须要知道社会发生了什么,要听到社会的声音。”
权利是基于自己的需要
他用得最多的动词之一是“empower”,在英文里这个单词有“赋予力量、增加……的自主权”的意思。“许多人权组织善于揭露政府过失,在国际上树立形象,他们与专家和媒体联系紧密并从中获得力量,可是却不大会发动底层民众,让他们为自己鼓与呼。”马克说。
TAC从废除种族隔离的斗争中汲取了公民不服从的传统,甚至一些具体的运动方式,比如通过唱歌来发动民众,但更重要的模式则是“舶来品”。这种被称为“扫盲治疗”(Treatment Literacy)的运动模式源于美国,具体说来就是相信权利是基于自己的需要,从HIV感染者中培养行动者,再通过他们普及知识、完成治疗、发起运动,调动这个被侮辱被损害群体的内在力量,从而实现一次自救。
“如果你不懂疾病,就可能对它非常恐惧,现在我们要教会你,HIV只是一种病毒,而病毒的原理是什么呢?一旦你懂得更多,就会拥有科学的理性,就会获得力量。”当然,TAC所做的远远不止“科学即力量”,它包括了社区的帮助、信仰的追寻等等。被“赋予力量”的人是变化巨大的。一个女孩子,在感染之初什么都不懂,怕得要死,现在她成了小小的领袖,并且在音乐和写作上也进步巨大,正如一位行动者所言,“我飞起来了,我得到了飞翔的翅膀。艾滋病是伪装起来的祝福。”
“你知道整个过程中对我触动最大的是什么吗?”马克说,“那些渺小而贫困的人,他们内在的热情和能力可能会被隐藏终生,但一旦被激发起来,你会看到一个多么不起眼的人,发生了你无法想象的巨大变化。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永远不相信政府
在和政府关系最紧张的时候,当局根本不理睬他们,但他们还是不断试着去寻找官员对话,“尽力找我们能找到的,从低级别的官员找起,慢慢把合作建立起来。”现在,南非政府每天为超过100万的感染者提供ART治疗,TAC也与政府合作紧密,“我和副总统、卫生部长一起工作过,你到了这个层级,很容易感觉良好。”但马克一直在提醒自己:“与政府合作,但不要相信政府。我永远不相信政府,无论它是不是民选的,我也永远不会为政府工作。”
在1998年TAC刚成立时,他们的主要目标是给政府施压,迫使其为公民提供HIV和艾滋的治疗,但是十多年以后,TAC也被迫参与到范围更广的公共事务中去。“你的工作迫使你争取更多。当你为一个人争取治疗时,这只是他一人面对的困难,当你为100万人争取时,这就变成整个医疗体系的问题、药品价格的问题,甚至整个社会整个制度的问题。”
他提到了南非的矿工。为什么矿工的HIV感染率高?因为挖矿是高风险的职业,很多矿工一旦安全升井,就日夜放纵,喝酒吸毒找小姐……一位他采访过的矿工说,“我在井下带着头盔防范随时可能发生的死亡,你现在让我戴安全套,只是为了防范15年后可能出现的死亡,有必要吗?”
他也提到了世界杯。世界杯确实令南非受益良多,但这场酒神狂欢也让更多的人纵欲而暴露于病毒之前。对于“豪门盛宴”带来的这一层后果,他很不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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